青石台阶的寒意透过湿透的鞋底直刺脚心,顾曦踉跄一步,手扶住冰冷的甬道壁才勉强站稳。身后是翻涌如沸的血池,粘稠的血浪拍打着石阶边缘,腥气熏得人头晕目眩。宁引搀扶着脸色惨白的闻简言,三人都如同刚从地狱血海里捞出来。
谁都没有想到,血池底部竟然有一条台阶,台阶出口是另一方世界,而顾曦在那片血色漩涡中,慌乱之间竟找到了一把青铜钥匙。
“刚才…”闻简言喘息着,声音发颤,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吞噬了衣角与指骨的血色漩涡,眼底残留着惊悸,“那截指骨…”
“先离开这里。”宁引打断她,声音低沉紧绷,警惕地扫视着前方幽深的甬道。
甬道两侧的壁灯早已熄灭,只有顾曦掌心那枚染血的青铜钥匙,在绝对的黑暗中散发着微弱的、青幽幽的冷光,勉强照亮脚下几步的距离。
闻简言捻着袖角的银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你们看那壁画。”
众人转头望去,原本描绘着祥瑞纹样的壁画不知何时变了模样。
那些腾云驾雾的仙官化作了挥汗如雨的工匠,他们赤着上身,脊背弯得像张拉满的弓,正将一块块青灰色的巨石推入凹槽。壁画上的颜料新鲜得像是刚涂上的,连工匠额角滚落的汗珠都清晰可见。
钥匙上的符文仿佛活了过来,在幽光中缓缓流转。顾曦正想凑近细看,脚下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颤。烛火猛地熄灭,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们。
脚下看似坚实的青石台阶突然无声地软化,塌陷,如同踩进了深不见底的泥沼,冰冷粘稠的触感瞬间包裹了脚踝,并带着一股强大的,不容抗拒的吸力,将三人猛地向下拖拽。
“啊!”
惊呼声被粘稠的黑暗吞没。
没有坠落的失重感,只有意识的瞬间剥离与置换,仿佛灵魂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狭小、沉重、充满疲惫和酸痛的容器里。
等三人再次睁开眼时,粗糙的麻布衣衫正摩擦着皮肤,掌心沾满了湿冷的泥浆。
刺鼻的汗味、石粉味、还有劣质灯油的烟气混合着涌入鼻腔。
顾曦眼前是昏黄的、摇曳的油灯光晕,照亮手中沉重的铁钎和面前坚硬冰冷的巨大青石。虎口早已磨破,结痂又撕裂,每一次用肩膀顶住钎尾,再用铁锤狠狠砸下时,钻心的疼痛就从手掌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肩胛骨。
“嘿哟!加把劲啊老石!”旁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吆喝着,带着浓重的乡音,“凿穿这最后一块挡门石,咱就能见着太阳喽!”
此刻她感觉自己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一个叫“石墩子”的石匠。
沉重的疲惫感像山一样压在肩头,腰背因长年弯腰而僵硬酸痛,但胸膛里却燃烧着一团微弱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忍不住瞟向腰间。那里用粗糙的麻绳系着一个小小的、磨得光滑的木刻小马驹。
那是离家前,刚满三岁的儿子狗蛋塞给他的,奶声奶气地说:“爹,马马…骑大马回家!”
回家。
这两个字像蜜糖,瞬间冲淡了手臂的酸痛和石粉呛入肺腑的灼痛。
快了,监工大人说了,挡门石一破,封了最后的墓道口,这要命的活计就算完了!
到时候揣着沉甸甸的工钱,买上几尺花布给婆娘,再给狗蛋带串城里的糖葫芦…
石墩子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咧开一道缝,露出被石粉染黄的牙齿,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铁锤砸在铁钎上,“铛”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也溅起他心中对归家团聚的无限渴望。
与此同时,宁引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的僵硬和用力过度的脱力。
他的意识困在一个叫“林三”的木匠身体里。眼前是一根需要雕琢蟠龙柱的巨大金丝楠木,散发着独特的木香。手中的刻刀已经换了三把,刀刃都磨钝了。
汗水浸透了粗麻短褂,紧贴在背上,又冷又黏。手腕酸痛得几乎握不住刻刀,指尖被木刺扎得密密麻麻,渗出血珠。每一次精细的运刀,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和疲惫的神经。
“三儿,悠着点,别把眼熬瞎了。”
旁边一个老木匠哑着嗓子提醒,他正佝偻着腰打磨一根横梁,
“快了,听说明儿就能封顶了。封了顶,咱就能…回家了。”
回家。
林三的心猛地一跳。眼前浮现的不是冰冷的木料,而是村口那棵老槐树,树下总站着个穿着洗得发白衣衫的姑娘。
他怀里贴身藏着一小块攒了很久工钱买的、染得最艳的红绸,就等着回去,托媒人上门提亲。
红绸的触感似乎还贴在胸口,带着体温。他深吸一口气,混合着木屑的空气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甜味,仿佛能闻到故乡田野的稻香。
他甩了甩酸痛的手腕,再次屏息凝神,锋利的刻刀小心翼翼地落下,在坚硬的木头上勾勒出龙鳞细腻的纹路,每一刀都倾注着对未来的憧憬。
热浪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
闻简言的意识被困在“铁妞”的身体里。
这是一个身材粗壮、脸庞被炉火熏得黝黑发亮的年轻女铁匠。
眼前是烧得通红的巨大熔炉,火焰如同怪兽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炉口。她正和另外两个汉子一起,用长长的铁钳夹着一块烧得白炽的巨大青铜块,艰难地将其移到一个巨大的石质模具上方。
“一!二!三!倒——!”领头的汉子嘶吼着,脖子上青筋暴起。
沉重的铁钳传来难以想象的热度和重量,铁妞的双臂肌肉紧绷,用尽了全身力气。
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额头,鬓角滚落,滴在滚烫的铁块上,瞬间化作刺鼻的白烟。
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被炉火烤干,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霜,摩擦着皮肤,又痛又痒。脚上的草鞋早已被火星烧穿,脚底板烫出燎泡。
终于,赤红的青铜水如同熔岩般,嘶吼着注入巨大的模具,那是用来浇铸镇墓兽的部件。
灼热的气浪几乎燎焦了眉毛。
铁妞疲惫地放下铁钳,用沾满煤灰的手背抹了把脸上的汗,却抹出一道更黑的痕迹。
她喘着粗气,目光投向熔炉旁一个用破布小心包裹的小包袱,里面藏着一对分量不轻的银镯子。
这是她偷偷省下口粮换来的,准备带回去给病榻上咳了快一年的老娘。
等这最后几件大家伙浇铸完,就能拿到工钱回家了。有了钱,就能请更好的郎中,给娘抓最好的药…
想到娘枯瘦的手腕戴上这对银镯的样子,铁妞布满疲惫和煤灰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充满希望的笑意。
炉火映照着她眼中闪烁的微光,那是支撑她在灼热地狱里坚持下去的唯一念想。
巨大的挡门石终于在一阵欢呼声中轰然倒下,象征着最后的工程完成,监工们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宣布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特赐美酒佳肴,犒劳所有工匠!
阴暗潮湿的地下空间瞬间沸腾了,长年累月不见天日、被繁重劳役和监工鞭子压得喘不过气的工匠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石墩子激动地摩挲着腰间的木马驹,仿佛已经看到了狗蛋的笑脸;林三摸着怀里的红绸,心跳加速;铁妞紧紧攥着那个小包袱,想着老娘戴上银镯的样子,咧嘴傻笑。
“陛下有旨,皇陵主体工程竣工,赏各位工匠酒肉!”监工脸上堆着诡异的笑,“吃完这顿,大家就能带着赏金回家了!”
大桶的美酒被抬了进来,香气四溢。烤肉的油脂滴落在火堆上,发出诱人的“滋滋”声。
疲惫和绝望似乎在这一刻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对归家团聚的无限向往。
人们大笑着,互相拍打着肩膀,争抢着酒肉,仿佛要把过去所有的苦难都在这狂欢中遗忘。
石墩子刚灌下一大碗浑浊的酒液,辛辣感直冲喉咙,却带着一种酣畅淋漓的快意。他正要把一块烤得焦香的肉塞进嘴里。
顾曦看着众人大吃大喝,心里却莫名地发慌。她看见那些士兵悄悄堵住了所有出口,手里的长矛闪着寒光。
酒过三巡,一个穿着锦袍的太监忽然走进来,尖利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所有的喧嚣与欢乐:“陛下有旨,为保皇陵机密,所有工匠殉葬!”
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工匠的心上。
喧闹声戛然而止,整个皇陵陷入死一般的寂静。狂欢的笑容僵在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肉块从张开的嘴巴里掉落,酒碗摔在地上碎裂,琥珀色的酒液肆意流淌,如同不祥的血。
甬道入口处,一队盔甲鲜明、面无表情的禁军士兵如同铁壁般涌入,刀剑出鞘的“呛啷”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工匠的心上。
“坑…坑杀?!”石墩子手里的木马驹“啪嗒”掉在地上,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不!!”林三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猛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红绸,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大人!我们什么都不会说!放我们走!求求你们!我…我就要成亲了!”他绝望地挥舞着红绸,声音里带着哭腔。
铁妞死死抱住怀里的包袱,仿佛那是老娘的生命,黝黑的脸上满是惊恐和茫然:“工钱…俺不要工钱了…放俺回家…俺娘还等着俺…”她的声音粗粝而绝望,带着浓重的哭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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