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的玻璃在晨光中泛着光晕,将“第十七届文学社征文比赛一等奖”的红纸映照得如同浸在霞光里。
年意站在梧桐树投下的阴影中,许久,才终于鼓起勇气看向自己的《猎户座停电时》。这个标题像一道未愈的伤口,暴露着她持续三个月的秘密观察。
风掠过她微微发烫的耳尖,将校刊纸页吹得簌簌作响。文中那段“每天黄昏准时出现在天台转角的深蓝色背影”正在阳光下无所遁形。
而文末那句“他调整望远镜时弯曲的指节,让人想起猎户座腰带三星的排列方式”——这几乎就是明晃晃的告白。
“描写很有张力。”
清冽的嗓音突然在耳后响起,惊得年意差点咬到舌尖。一股薄荷气息笼罩下来,一片深蓝色袖口擦过她的马尾辫。那是高三理科班的校服颜色,她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这三个月的暗中观察让她熟悉这个声音的所有细节:朗读天文社晨报时微微上扬的尾音,解答物理题时不疾不徐的节奏,还有此刻——评论文学作品时特有的措辞。
南风的手指按在玻璃上,恰好盖住文中那段关于“深蓝色身影”的描写。他的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虎口处有道钢笔墨水留下的痕迹,像是刚写完什么重要笔记。
年意突然想起上周在失物招领处看到的那本墨绿色封面笔记,内页边缘也沾着同样的蓝黑色墨渍。
“特别是这个比喻。”他的声音像天文台的金属旋钮般带着精密仪器特有的质感,“不过猎户座β实际上是颗红超巨星,它的'消失'更可能是大气折射造成的视觉误差。”
年意攥紧书包带,帆布纹理深深陷入掌心。她设想过无数次对话场景,却没想到第一次交谈会是在自己最隐秘的文字前。
那些在深夜里反复修改的句子,那些偷偷嵌入的天文隐喻,此刻全都暴露在当事人眼前。
她盯着对方领口的小纽扣——那里别着枚小小的星轨徽章,是去年天文社年度观测比赛的奖品——轻声说:“文学...不需要绝对准确。”
“当然。”南风突然笑了,左脸颊浮现出年意在作文里偷偷描写过的“像天鹰座γ双星交汇般的酒窝”,“但误差往往藏着更美的真相。”他取下眼镜擦拭,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细密的阴影,“就像你文中写的'近视镜片里的星光',虽然不符合光学原理,但比真实更动人。”
上课铃骤然响起,拯救了年意快要罢工的心脏。她逃也似地转身,却在拐角处撞见闺蜜林小满狡黠的眼睛。
“看够你家'人间清醒'了?”小满把冰可乐贴在她发烫的脸颊上,“他刚才抄你作文的样子,简直像在破解什么密码。”
年意夺过饮料,冰凉的水珠顺着腕骨滑进袖口。她没敢说自己每次路过失物招领处,都会检查那本墨绿色封面的观星笔记是否还在。
就像她不会告诉任何人,文中“深蓝色背影数望远镜螺丝”的细节,来自她连续二十七天躲在生物实验室窗边的观察记录。
每周三和周五放学后,南风总会花七分钟检查那台铜色望远镜的零件,动作规律得像在完成某种星际导航仪式。
“下午评刊会他居然要来。”林小满翻着校刊,指甲在获奖名单上敲出哒哒声响,“听说这位理科大神上次读小说还是初中?他桌上永远只摊着《天体物理学报》。”
钢笔在年意指尖转了一圈,啪嗒掉在水泥地上。笔尖微微变形,她没注意到墨囊已经出现一道几乎不可见的裂缝。
评刊室的白炽灯把每个人的影子压成薄片。年意缩在长桌末端,看着自己钢笔在评分表上投下一道细长阴影。
南风坐在对角线的另一端,正用铅笔在便签上画着什么,笔尖与纸面保持三十度夹角——这是她作文里写过的“他握笔的姿势像校准极轴望远镜”,当时为了确认这个比喻,她甚至偷偷拍过他在图书馆写作业的照片。
“我认为《猎户座停电时》的结尾过于悲观。”南风的声音突然切开会议室嘈杂的讨论,空气瞬间凝固,“作者说'星光终将熄灭在近视镜片的反光里',但事实上,星星的光芒穿越数光年而来,不会因为谁的视线中断。”
他转动手中的铅笔,金属笔帽反射的光斑在天花板上划出一道弧线,“就像猎户座,即使地球上所有望远镜同时关闭,它的光芒依然会在宇宙中继续传播。”
所有人的目光在年意和南风之间来回扫射。她感到血液冲上耳尖,低头假装整理文稿,却看见自己钢笔不知何时在评分表上洇出一片蓝色云团。
慌乱间纸张飘落,南风弯腰时镜片划过一道银光。
“像猎户座大星云。”南风递回染墨的纸张,指尖也沾了星云般的蓝色。
年意发现他虹膜在灯光下呈现出作文里描写过的“昴星团般的星群状纹路”,那些深浅不一的褐色斑点确实像疏散星团里错落分布的恒星。
散会时暮色已经漫过窗台。年意故意把笔记本收得很慢,等脚步声完全消失才走向窗台——那本墨绿色笔记本果然还在原处。
风翻动书页发出沙沙声响,与她剧烈的心跳形成奇妙的和弦。
扉页上工整抄录着她半年前发表的《冬至光》选段,但署名处被铅笔重重划去。
年意颤抖的手指抚过那些灰色痕迹,突然发现下方还有极浅的压痕。
她对着西沉的太阳调整角度,辨认出被擦除的“年意”二字上覆盖着一行小字:
「第24次重读,确认作者描述的天文现象与2009年12月22日实际星图完全吻合。误差范围±0.5°,在肉眼观测允许范围内。——南风」
一张便签从笔记中滑落,是她发表在去年校刊的小诗《星骸》,旁边用铅笔标注着精确的赤经赤纬坐标。
翻到下一页,年意倒吸一口气——整整十二页的观测日志,每页顶部都贴着她不同时期的作品剪报,空白处密密麻麻写满天文术语的批注。
在描写初雪的段落旁标注着当天气象数据;提到“天琴座流星雨”的句子下画了三条横线,旁边写着“实际为英仙座,但文学许可”;甚至她随口写的“操场路灯像天狼星闪烁”都被仔细记录了当时的月相和大气能见度。
“原来在这里。”
声音在背后响起时,年意差点撕破纸页。南风站在逆光里,肩头落满梧桐叶的影子。他伸手的姿势让年意想起文中那句“他调整望远镜焦距时,手指像在抚摸星光”,此刻这只手离她的指尖只有三厘米。
“我找了三天。”南风接过笔记,指腹不经意擦过年意的小指,“上次忘在失物招领处,再去找就不见了。”他的袖口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年意喉咙发紧。她当然知道笔记失踪的原因——那三天它一直躺在她的书包夹层,每晚她都会用台灯照着研究那些批注到深夜。
“你...划掉了我的名字。”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等于承认自己偷看了私人笔记。
南风动作顿住,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远处操场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响,像年意失控的心跳。
“因为...”他翻开中间某页,露出贴满彩色便签的星图,“我在做对照实验。如果带着作者名字阅读,会影响对文字准确性的客观判断。”
他指向一段描写冬季星空的段落,“比如这里说'木星与金星几乎相触',实际那天两星角距有2.3°,但你的描写让读者感受到的震撼远超真实数据。”
年意凑近看,鼻尖几乎碰到纸页。那些便签组成了一张奇特的星图:她所有作品中提到的天文现象都被标注了实际发生的时间、坐标和误差值。
在《冬至光》描写“仙女座流星雨爆发”的段落旁,贴着当晚的观测报告复印件;《星骸》中“月亮遮住木星三分钟”的细节旁画着精确的掩星示意图;甚至她两年前写的童话里一句“星星掉进池塘变成萤火虫”,都被标注了当年夏季的流星雨记录。
“你...”钢笔从年意指间滑落,漏出的墨水在地面溅出蓝色星点,“你一直在收集我的...”
“错误。”南风突然蹲下,格子手帕覆上那摊墨迹,“你只写错过一次,在《夜航船》里说'金星合月时能看到月海阴影'。
“他抬头时,酒窝里盛着窗外的暮色,“实际那天是娥眉月,月海应该在阴影里。但那个画面很美,所以我没在批注里指出来。”
走廊传来林小满呼唤年意的声音。南风迅速合上笔记,却有什么东西从扉页夹层飘落——是张泛黄的图书馆借书卡,上面并列着十几本相同的天文书籍,日期显示连续三年都有人同时借阅。
年意认出自己的字迹,而另一个工整得像印刷体般的签名分明是...
“下周星空诗会。”南风把借书卡塞回笔记,耳尖在夕阳下泛红,“我投了稿。”
林小满冲进来时,年意正对着窗外出神。暮色中,南风的身影穿过操场,深蓝色校服逐渐融入靛青天色。
在她没写完的作文草稿里,其实还有一段被删掉的结尾:“最亮的星星总是最先消失在地平线,就像某些不敢宣之于口的名字。但或许某天,当猎户座再次亮起,我会鼓起勇气告诉那颗星星——我所有的文字,都是写给你的光年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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