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连山绕过书案,走到晏正华面前将他扶起,眼神柔和了一些:“起来吧,朕没有怪你的意思。”他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忠心,朕从不怀疑。当年在城外,若不是朕把你从那群腌臜奴才手里捞出来,让你在天鹰卫混口饭吃……”
祁连山的目光落在晏正华冷峻的眉眼上,仿佛穿透时光,看到了那个在阴暗角落里挣扎求生的瘦弱少年,“又何来今日?你是朕看着长大的,你的荣耀,权柄,也是朕看着你一步步从血海里夺得的……你的苦,朕都明白。”
晏正华垂下眼帘,“义父恩德,臣万死难报。”
祁连山“嗯”了一声,绕过他身后,沉默片刻,“不说这个了,后日的定北宴筹备的如何了?”
定北宴正是为荣归故里的常安公主而设的。
“回义父,”晏正华转身面向祁连山,“礼部会同内务府已悉数安排妥当。宴席设在麒麟殿,百官席位和膳饮皆以核定,殿宇内外做了双重布防,确保万无一失。”
祁连山微微颔首,“朕倒希望它不那么万无一失才好。”他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宫阙,“若是有人借机生事,你知道该怎么做吧?”
“臣明白。”
祁连山不再言语,挥了挥手。
晏正华知道这是告退的意思,躬身道:“义父若无其他吩咐,臣先行告退。”
“嗯。”祁连山淡淡应了一声。
晏正华倒退几步,随机转身,无声地走向暖阁门口。
当他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一道艳丽逼人的身影在一众宫女的簇拥下迎面而来,正是魏贵妃魏茹青。
晏正华目不斜视,脚步未停,只是微微侧身让到一旁,垂首以示礼敬。
魏茹青却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一双精心描绘的凤眼上下打量着这个权柄煊赫的天鹰卫首领,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晏大人?”魏茹青娇媚的声音响起,尾音微微上扬,矜持道:“这是刚从陛下那儿出来?陛下龙体可好?”她明知故问。
晏正华头也未抬,“回娘娘,陛下安好。臣告退。”
说完不等魏茹青再开口,便径直越过她身侧离去。
魏茹青被他这近乎无视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笑容僵了一瞬。她盯着晏正华迅速消失在宫道尽头的背影,眼神阴晴不定,半响,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极轻的冷笑,转身朝乾清宫走去。
-
夜色浓稠如墨,将归云堂小院深深包裹着。檐下的灯笼在寒风中摇曳,洒下昏黄的光晕。
一道墨色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斗笠低垂,遮住了面容。
这城西四处,除了那人的玄甲分布在各处,她的铁蚁暗线也同样隐蔽分插在各地。几日以来,祁以南早就摸清了哪处地方没有那人的眼线,更是知道了什么时辰他们交替换班,无人值岗。
她巧妙地避开了巡逻的更夫,然后穿过了寂静的街巷,最终停在一座门楣古朴、挂着“张府”灯笼的宅院后门。
她抬手,指节在厚重的木门上轻轻叩击了几声。
门内很快传来窸窣的脚步声,门栓被拉开一条缝,露出管家苍老而警惕的脸。看清门外戴着斗笠的身影,老管家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了然,迅速将门拉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祁以南闪身而入,老管家立刻无声地合上门,插好门栓,也不言语,只躬身在前面引路。穿过几重寂静的院落,来到一处书房外。
书房内透出暖黄的烛光。
老管家在门前停步,躬身退下。
祁以南推门而入。房内,当朝首辅张凛早已等候多时。这位平时朝堂上威严持重的老臣,一见祁以南进来,竟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颤巍巍的就要屈膝下跪!
“殿下!”
祁以南一惊,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张凛的手臂:“首辅大人!万万不可。您乃百官之首,德高望重,何以行此大礼?折煞常安了。”
张凛抬起头,老眼已是通红,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激动,声音哽咽:“殿下!这礼您受的起!若非殿下当年在北狄,于乱军马蹄之下,拼死救下小女阿鸢……老臣……老臣这把老骨头,早就随她娘去了。殿下是我张家满门的救命恩人啊!”
阿鸢?
祁以南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那个风雪交加、遍地狼烟的黄昏。她拖着伤腿躲在一处坍塌的土墙后,亲眼目睹一队狄人骑兵狞笑着追逐几个奔逃的大祁百姓。混乱中,一个七八岁、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骑兵发现,刹那间她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猛地捂住小女孩的嘴,不让她发出声。
她记得那小女孩吓傻了,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哭都哭不出来。后来她将小女孩藏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废弃地窖里,留下仅有的半块干粮,便拖着伤离开了。那时她刚到北狄不久,每日每夜的在工地劳作着,停下半分便是一顿鞭笞……哪里还顾得上询问姓名?只记得那小女孩的脖子上圈着一条绣着“鸢”字的颈帕。
此刻张凛提起,祁以南才恍然:“原来……那个小姑娘竟是首辅大人的千金?”
“正是小女阿鸢!”张凛用力点头,老泪纵横,“若非殿下舍身相护,小女早已尸骨无存了……后来是一位姓凤的老将军途径那片废墟,发现了藏在地窖里的阿鸢,几经辗转反侧才将她送回京城……凤将军说,是一位穿着奴隶麻布衣的、但眼神很亮的菇凉救了小女,形容的正是殿下您啊!”
“凤老将军?”祁以南心中巨震,“首辅大人认识凤老先生?”
张凛抹去眼泪,脸上露出由衷的敬意:“风老将军乃国之柱石,虽已致仕多年,但老夫一直心怀敬仰。怎么,殿下也……”
近年京城不太平,凤老行事向来隐秘,她与先生相识之事多一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
祁以南沉默片刻,然后装作无事答道:“只是听说过凤老将军一些事迹,听你提起有些惊讶罢了。”她将话题轻轻带过,扶着张凛在太师椅上重新坐下,“首辅大人深夜相邀,想必不只是为了道谢吧?”
张凛平复了一下心情,老脸上的忧虑之色重现:“殿下聪慧。老臣冒昧相邀,确实另有一桩关乎社稷安危的要事,不得不言。”
“大人请讲。”祁以南在对面坐下,摘下斗笠放在一旁。
张凛身体微微前倾,神色凝重起来,“殿下昨日在朝堂之上一举拔除了伍文全这颗毒瘤,老朽深感敬佩。但殿下,您是否知晓,伍文全背后,远不止一个王通判?青州之事,盘根错节,牵涉甚广,远超殿下所见流民之冤。”
祁以南指尖在膝上无声地叩击了一下:“大人指的是……流沙河盐船倾覆,人员失踪之事?”
张凛眼中顿时满是惊诧:“殿下竟已知晓此事?”随即又叹了口气,“是了,殿下耳目通传,远超老朽想象。既如此,老朽便直说了。”
他道:“那并非意外,而是有人蓄意为之!青州漕运,早已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暗中操控多年。伍文全一流,不过是摆在台面上的小事,真正盘踞在后的,怕是更会……牵连至皇亲。”
皇亲?祁以南蹙眉,她忽然联想到拓跋罕死前说的那句有关皇亲贵族的话,若此事真的牵连到皇室,那会是谁在暗中作祟。祁翰林?还是……
祁墨?
张凛老眼紧盯着祁以南,带着恳切与急迫:“殿下,此事水深千尺,您初归京,根基未稳,虽有赫赫战功,却也是众矢之的,若此时贸然深入,无异于孤身闯入龙潭虎穴!老朽恳请殿下,万物轻动。”
书房内烛火跳动,将张凛布满沟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那份忧虑也同样沉甸甸压在祁以南心底。
她沉默片刻,后拿起斗笠重新戴上,抬手起身:“首辅大人,您的心意常安十分感激。不过,”她走到门前,张凛也跟着起身,只听那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决断,她道:“我更要去了,正因水深,才必须有人出面。百姓流离失所,盐税又事关国本,恕常安不能视而不见。”
她转过身,目光透过斗笠面对张凛:“我意已决,后日定北宴,我会向父皇请旨彻查此事,您不必忧心。”
张凛看着眼前的女子,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心中又是震撼又是无奈。他长叹了一口气,知道再相劝无用,“殿下心系黎民,老朽唯有祈愿点下万事小心,逢凶化吉,若有需要老朽暗中相助的地方,万死不辞!”
“多谢。”祁以南点头,再看向他,“此地常安不宜久留,先告辞了。”
“老朽明白。”
祁以南不再多言,后悄无声息地融入夜色,离开了张府。
接下来的两日,京城似乎被归国庆典的喜庆气氛笼罩。礼部官员忙的脚不沾地,宫人们穿梭不息,华灯彩绸装点着巍峨的宫墙和繁华的街道。三日后为常安公主举办的定北宴,俨然成为了整个京城瞩目的焦点。
归云堂则是一片清寂。祁以南深居简出,除了偶尔指点新来的婢女土豆做些琐事,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翻阅大头收集来的零星青州情报。晏正华派来的玄甲缇骑依旧如影随形地守在院外,祁以南对此视若无睹。
距盛宴还不足一日时,皇宫里苏嬷嬷来了一趟。她身后跟着两名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化妆匣和一个盖着锦缎的托盘。
“殿下,”苏嬷嬷脸上堆着慈祥的笑,先行了礼,“娘娘惦记着明日的定北宴,特地让我给您送些东西来。”
她揭开锦缎,托盘上是一套叠放整齐的衣裙。并非惯常所见的浓艳宫装,而是月白色暗纹襦裙,素净又不失雅致,一旁还静静躺着几样简约却精巧的首饰。
“娘娘知晓殿下性子,特意选了稍显素淡却体面的衣物首饰,明日定北宴,殿下穿着正合适。”苏嬷嬷笑得和蔼,“还嘱咐我,让殿下明早莫要贪睡,早些梳妆,宫里的车驾辰时三刻便会来接您。”
祁以南从书案后起身,恭敬笑道:“辛苦苏嬷嬷跑这一趟,麻烦您回去后和母后说,儿臣收到了,我很喜欢。”
苏嬷嬷应了声,又细细向祁以南身边的土豆叮嘱了几句,才带着宫女离去。
苏嬷嬷走后,祁以南走到了托盘前,指尖拂过锦缎,柔软的触感让她感到陌生又熟悉。自十五岁被送往北狄之地起,她就从未再穿过这些锦缎华衣,如今这般的衣料,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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