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马蹄声节奏依旧平稳,沉默却持续了数息。
就在祁以南以为他不会回答,或者用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搪塞时,晏正华的声音才透过车帘缝隙传来,他喟叹:
“殿下既已心知肚明,又何须臣下多言。刀锋所向,只需指向陛下希望指向之处,臣也不过是亦在掌控中罢了。”
他虽没直接承认,但这番话,已然默认了一切。
祁以南抚着旁边的手炉,神情平淡。父皇啊父皇,您既要借我的手敲打某些人,又要派双眼睛在一旁牢牢盯着,防着我反噬其主……您既要又要,只是,若真到了最后关头,您又会得到什么?
“指挥使说话,总是这般滴水不漏。”祁以南重新道,“父皇的心思,我多少还是能猜着几分。他老人家亲自出手,难免投鼠忌器,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我,”她顿了顿,语气染上几分自嘲,“一个刚从北狄回来,手上染着狄人血的公主,行事越距些,反倒最合适不过。由我来替父皇除掉碍眼的钉子……一举数得,岂不美哉?”
晏正华微微侧身,透过帘子缝隙刚好可以看到她的侧脸,车厢内女子的话语,清晰冷静,将那人剖析得如此**,甚至带着一丝厌倦。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晏正华的声音传出来,虽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腔调,但却似乎多了一丝感情,“陛下所思所虑,非臣等可以踹度。”
“君恩么……”祁以南重复着这个字眼,语气多了几分好奇,“晏大人如此听命于我父皇,我父皇又给了你什么君恩?嗯?”
马车微微颠簸了一下。晏正华既然不想说,她也不再追问了。
两人都清楚对方的立场,剩下的便是无声的提防。
祁以南早就猜测着,父皇与晏正华怕不只是君臣关系这么简单……张口闭口就是父皇,职责,以及恐怕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每当提起父皇时,他眼中的仰慕之色……
她往车帘外看了那人一眼,恍惚间,她想起了儿时一个小男孩满头垢面,在皇宫外受饿挨冻的模样,小男孩拿着她给的馒头,在她面前狼吞虎咽地啃了起来。
若是仔细看,车外那人眉宇之间与那小男孩……竟有几分相似之处。
祁以南收回视线,深吸一口气后便开始闭目养神。
车轮滚动与马蹄踏地的声音,在冬日午后的京城街道上单调响着。马车最终停在归云堂古朴的门前,晏正华勒住马缰,看着祁以南自行掀帘下车。
忽然,祁以南感到自己脚下被什么异物拌了一下,身形没控制住地,下意识往前倾。恰巧这时,一只手伸手接住了她,将她环了过来,迎面而来的是一阵淡淡的草木气息,混着些微尘土味。那人将她慢慢扶起,两人的距离不足半米,她抬眼便能对上他深得发黑的眸子。
男人的眼眸近在咫尺,清晰地映出她的模样。然而下一秒,晏正华很快松开扶在她臂上的手,身形后退,拉开了足以恪守君臣本分的距离。
他有些举措,避开她的视线,“殿下恕罪,一时情急,臣……无意冒犯。”
一向沉稳的天鹰卫指挥使,此刻她却听出了那人话语间明显的仓促感。
还没等祁以南开口,他像是逃离什么可怕的东西,匆匆行了一礼,便霍然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自己马匹走去。
祁以南站在原地,望着那挺拔却透着几分狼狈的背影。她也转身走向自家院落,但很快她又停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不知是说给空气,还是说给那身后的背影,带着试探性的,轻轻逸出唇瓣:
“阿青。”
空气恍若凝固了一瞬间,唯有冷风刮过归云堂的门楣。男人似乎怔了一下,但却没有丝毫停顿,恍若未闻般利落地翻身上马,缰绳一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街角。
只留下祁以南独自站在原地。
她怕是魔障了吧……若真是同一人,他会不记得她么?或者,又为什么不与她相认?
“殿下,你可回来了!”大头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喜色,“刚刚宫里皇后娘娘身边的苏嬷嬷亲自来了一趟。”
祁以南不再多想,步入归云堂:“母后有何吩咐?”
“苏嬷嬷送来了一件白狐裘斗篷,”大头引着她往室内走,“说是娘娘亲手挑的皮子,嘱咐了好几遍,说殿下您刚回来,北边苦寒伤了身子根底,京城冬天也刺骨,千万要注意保暖,不要仗着年轻硬抗。”
内室里,婢女土豆正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盒子叠放着一件毛色纯白如雪、毫无杂色的狐裘斗篷,蓬松柔软。
祁以南的目光在那片纯白上停留了片刻,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温暖的绒毛,触感细腻温润。
“收起来吧。”她收回手,声音平淡,“替我谢过苏嬷嬷,就说……母后的心意,儿臣收到了。”
土豆应了声“是”,小心翼翼地将锦盒盖好,捧到一旁的柜子上仔细放好。
大头疑惑道:“殿下,您不穿吗?”
祁以南摇摇头,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让带着梅香的风灌入室内。她看了看窗外摇曳的梅枝,“先放着吧,更冷的日子还在后头。”
“大头。”她唤道,声音变得沉肃起来。
“属下在。”大头立刻上前一步,神色凛然。
“凤九那边,”祁以南没有回头,目光落向不远处的站立的玄甲,声音压得极低,“可有关于青州的近况传来?”
今天那位老妇人和几个汉子的话还历历在目,官船往年都是要经过流沙河运往朝廷,更何况近日以来,河面并无大风大浪,怎么会翻船?再者,掌舵者无不是水性极好的,又怎么会说失踪就失踪?
凤九和大头差不多,都是跟着祁以南一路从北狄走过来的。在回来之前,她便把凤九安插在青州一处暗桩,探听是否有北狄派来的眼线。她虽是不久前亲自杀了那狗贼拓跋罕,但北狄王庭根基尚在,更何况,那日拓跋罕临死的前那番话,她记忆犹新。
在宽敞、灯火明亮的正殿内,胡床前的中年人被一年轻男子努力搀扶着。中年人正是拓跋罕,他嘴角咳出鲜血,强撑着身体,对着她阴森笑道:“你以为你杀了我,就能换你祁国安然度日吗?哈呵呵……你错了,就算没有我,你祁国也必亡!”说完又咳出一大口血,“你以为……你们那些皇亲贵族是什么好东西?还不是和我一样?甚至比我,咳咳……更脏,他们做的,可不比我少呵呵……”
窗外吹进来的梅香将祁以南的思绪拉了回来,旁边的大头从怀中取出一张卷成小筒的薄纸,双手奉上:“正要禀报殿下,当时您还在城北那妇人院落时,我看到了鬼祟之人,便前去探查,那人给了我一张密信,一番询问之后,那人正是凤九派来的弟兄。”
祁以南接过,展开。上面是凤九特有,却略显潦草的字迹,内容极为简练:
[漕帮内部似有纷争,有不明势力渗入。主上务必谨慎,水深莫测。]
信纸的最下面,是她埋藏在各处暗桩特有的标记,一只形似蚂蚁的图案。
祁以南将信纸投至烧得正旺的火炉内,火苗顺着纸张边缘逐渐蔓延至全身,连带着纸末的图案,很快就烧成灰烬,不着痕迹。
“看来,”她的声音带着往日般的清冷,却多了一丝决断,穿透清冷的空气,“得亲自去一趟青州了。”
-
深夜。远处,街道人声繁杂,和静谧的皇宫形成鲜明对比。
乾清宫暖阁内,龙涎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压着。
祁连山只着一身家常的云纹常服,负手立在窗前,背影显得有些深沉。晏正华垂手侍立在下首,姿态恭谨。
“坐。”祁连山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不容置疑。
“陛下面前,臣不敢僭越。”晏正华躬身,身上是换好的了玄色鹰服。
祁连山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锐利如鹰隼:“朕说了,坐。此刻没有君臣,只有你我。”
晏正华依言在旁边的绣墩上坐下,只沾了半边。
“说吧,朕那女儿,这几日在归云堂,可还安分?”祁连山踱回书案后,拿起一枚温润的白玉镇纸把玩着。
晏正华声音平稳:“回禀陛下,公主殿下深居简出,除了昨日退朝后曾去城北探视过那几个青州流民,余下时间皆在院内,并无发现与谁来往,亦未见有不明身份之人出入府邸。”他顿了顿,补充道,“行事……颇为谨慎。”
祁连山摩挲着镇纸光滑的表面,长长“嗯”了一声,眼尖微垂:“她养的那批私军呢?可有踪迹?”
“臣已加派人手,严密监视归云堂及京畿各处要道、码头,目前尚未发现任何有关‘铁蚁’的可疑迹象。”晏正华回答得一板一眼。
祁连山闻言有些惊讶,“哦?那看来朕的女儿着实有些本事,连你都没查出来。”
暖阁内一时陷入沉寂。
皇帝的话再明显不过,无非就是忌惮祁以南的铁蚁势力,他但凡要是发现她敢胆包藏祸心,晏正华必会第一个动手杀之。
祁连山的手指在镇纸上缓缓敲击着,笃笃的声响,听得格外清晰。
“前几日,”祁连山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他抬起眼,目光如有实质地钉在晏正华脸上,“你抄了王徽的家,搜出的那个檀木匣子……”
“是你给她的吧。”祁连山的语气陡然转沉,带着一种洞察秋毫的威压。
晏正华肩线绷直,立刻起身,单膝跪地:“臣知错!”
祁连山挑眉:“哦?错哪了?”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祁连山,“臣不敢擅专,于是揣度圣意。陛下欲除伍文全久矣,然其盘根错节,恐怕牵扯后宫,若由臣或三司直接弹劾查办,恐打草惊蛇,易生节支,反令其背后势力有隙可乘,后堙灭罪证,甚至反咬一口……陛下或不便亲自动手。而公主殿下初归京畿,锋芒正盛,恰是破局利刃。”
他顿了顿,看了眼上方之人并无异色,又道:“臣斗胆猜测,城门偶遇流民是陛下所为,于是臣借殿下之手,将那罪证呈于御前,助陛下剪除奸佞,肃清朝纲。此为其一。”
他这番话,倒是将主动献匣说成了体察上意,替君分忧的忠义之举。
“其二,”他继续道,声音更低了几分,“陛下令臣护卫公主,亦有‘观其行,察其志’之意。臣将此物交予公主,亦是想看看她会如何处置。是畏惧退缩,还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意思已经明了。
除了要看看这位在北狄归来的公主其忠心之举,还要看是否有搅动风云的胆魄与手腕。
祁连山凝视着跪在下方的晏正华,久久不语。
“你倒是把朕的的心思,”祁连山终于开口,“揣摩得很透啊,正华。”
语气听不出是赞许还是敲打。
晏正华立刻躬身,抬手道:“臣……只是想为义父分忧。”
这一声“义父”,他唤得极低,流露着君臣之外难得的,属于私人的孺慕与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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