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河镇的雨下得绵密，八月末的晨雨斜斜扑在二楼雕花窗上。
边时蜷在临窗的藤椅里，笔尖在速写本上顿了顿——方才开窗时飘进的雨丝，在未完成的玉兰花苞旁晕开一小片水迹。她盯着那片水迹看了两秒，合起本子扔到旁边的小桌上。
这是她来小镇的第七天。
红砖墙的小洋楼是五年前母亲给外公外婆盖的，铝合金窗棂把老槐树的影子切成几块，投在地板上。阳台上的茉莉开着，花瓣上凝着水珠。
边时来后除了吃饭，几乎没出过这个房间。
手机在腿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裴溪的消息框。她划开屏幕，一连串消息弹出来：
“老边老边！你外婆家的茉莉开了没？给我拍张照呗！”
“不对不对，重点是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还有三天就开学了！”
“你不会真打算在那破镇子待一年吧？海城三中的帅哥可都等着瞻仰你的冷脸呢！”
边时看着屏幕，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又悬。裴溪总说她像块捂不热的冰，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在海城那栋装着高级隔音门的房子里，隔不了父母的争吵声，像一场永不落幕的话剧，而她永远是被遗忘的观众。
“不回去了，在这儿读一年”，想了想又添了个耷拉耳朵的兔子表情。
消息框立刻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接着便是轰炸般的震动：
“不是吧阿sir！你爸妈又吵架了？”
“要不要我去帮你揍他们一顿？（虽然打不过但气势要足）”
“小镇上连奶茶都没有吧？那我以后给你寄零食吧？”
边时看着手机屏幕，唇角微微扬了扬，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她打字回复：“管好你自己，别又把速写本落在画室。”
发送后便丢下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泛黄的边缘——那是她在海城唯一的慰藉，里面画满了教学楼顶的天空、操场角落的梧桐，海城街上形形色色的人，还有只暴雨中被淋湿的流浪猫。
边时的成绩卡在中游位置，勉强够得上国内二本线。她清楚父母的打算，等她拿到高中毕业证就送她出国。他们从不在乎她考多少分，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行。
边时对此也觉得无所谓，对她来说，只要能远离海城那栋充满争吵的房子，去哪里都行。
“阿时，下来喝南瓜粥咯！”外婆的嗓音穿透雨幕从楼下扬起，带着南方方言特有的软糯，边时应了声，合上速写本下楼。
下楼时，边时目光不经意扫过厨房，外公正坐在小马扎上编竹筐，竹篾在指节间转出细密的纹路。外婆站在天然气灶前搅动南瓜粥，搪瓷勺碰着锅沿发出细碎的清响。
母亲林彤年轻时在县城打工认识父亲边魏，当年不顾二老反对私奔去海城，白手起家创下公司后，父亲与外公外婆的关系却像隔了层毛玻璃，始终透着隔阂。
这份疏离也连带了她，长这么大，踏足这座南方小镇的次数屈指可数。
“多吃点，你妈说你在海城总不好好吃饭。”外婆往她碗里添了块炖得酥软的南瓜，“这南瓜是雪丫头送过来的，她外婆菜园里结的，比镇上卖的甜。”
边时低头用勺子戳着南瓜块，这是外婆第五次提“雪丫头”了。
雨点打在瓦檐上，啪嗒啪嗒的。
她看见院角那台旧缝纫机，漆皮掉了不少，露出底下的木色。外婆说那是闻雪母亲留下的，那个总被镇上人议论“长得太好看”的女人。听说她男人闻强喝多了就动手，街坊邻居都听过小孩哭。
五年前一个雨夜，闻强把她推下楼梯，等闻雪从学校回来，只看见她妈躺在地上，手里攥着半片旗袍布料。
“她爷爷奶奶说她克父母，逼她退学干活。”外婆声音低下来，又往她碗里夹了筷子腌萝卜，“是你梅阿婆卖了老房子，拿十万块才把人赎回来，晚了两年才上高中。现在祖孙俩挤在巷尾杂物间，连个正经窗户都没有。”
“你外婆提了好多次，让她婆孙俩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但是你梅阿婆始终不肯。你外婆每周都找由头送米面过去。”外公编竹筐的手顿了顿，“梅阿婆要强，说不能白拿人恩情，总送些自己种的菜过来。”
边时“嗯”了声，舀了勺粥送进嘴，滚烫的粥滑进胃里，却没觉得多暖和。
在海城，父母的争吵是家常便饭，摔盘子砸碗的声音总能穿透墙壁，接着是母亲的尖叫：“你就不能像个正常人吗？”父亲的怒吼像闷雷：“你以为我想这样？还不是因为你……。”
“雪丫头今年也高三，和你一个班呢。”外婆擦了擦手，望向天井里的老槐树。
“成绩好，回回考年级第一，放学后还要去‘味真香’帮工，赚点零钱补贴家用。”她忽然转头，盯着边时的眼睛，“阿时，你要是碰见她，别信那些闲言碎语，雪丫头是个好孩子。”
边时扒拉着碗里的粥，没接话。她想起在海城的学校，同学们总说她“怪”，因为她不爱说话，总在课间画画。
后来有人往她书包里塞粉笔头，她就在教室里直接掀翻了对方的课桌，从此再没人敢招惹她。
开学那天雨没停，边时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帆布鞋底蹭过青石板地，带起点青苔味。
教室里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她垂着眼皮往里走，余光扫到后排角落有个穿校服的女生，把自己缩在蓝白条纹的校服里，马尾用皮筋束着，低头在本子上写字，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新来的同学自我介绍一下？”班主任老方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
“边时。”她简短开口。
台下立刻响起细碎的议论，有人在后排压低声音：“就是林阿婆家的那个，从海城转过来的”还有人说“她皮肤好白啊，长得好好看……”
老方咳了声，议论声停了，但空气里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味道。
教室后排有两个空位，左边靠窗的位置紧挨着马尾女生，桌面还留着道淡青色的铅笔痕，右边是个穿深蓝色运动服的男生，正把篮球杂志往课桌里塞。
边时抿了抿唇，书包带在肩头划出道冷硬的线，朝着阴影里的空位走去，她讨厌男生身上的汗味。
木椅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响。
闻雪握笔的手指突然顿住，钢笔尖在练习册上洇开小片墨渍。
边时坐下时，瞥见她作业本上密密麻麻的批注，字迹力透纸背，最后那个句号被戳得凹进去小块。
“闻雪，这是新同学边时。”老方的声音从讲台上飘来，“你们互相照顾下。”
“嗯。”闻雪的回应很轻，边时闻到一缕若有似无的雪松皂香。
随后她又埋头到自己的练习册上，脊背微微弓着，马尾辫垂在胸前。
边时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低垂的侧脸——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鼻梁挺直，唇色却泛着病态的浅淡。
这张脸让她忽然想起外婆切南瓜时念叨的话：“雪丫头呀，长相随她妈，好看得咧……”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噼里啪啦打在窗台上，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老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高考倒计时”几个大字，粉笔灰簌簌落在他泛白的衬衫领口。“高三是重要的一年。”他的声音带着老式收音机般的沙哑，尾音被窗外的雨声拖得冗长，“你们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该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
边时把胳膊肘支在桌上，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身旁传来“沙沙”的落笔声，细密而急促，像春蚕啃食桑叶。
老方的絮叨还在继续，从“知识改变命运”扯到“隔壁班升学率”。
边时摸出帆布包里的速写本，翻开空白页，铅笔尖悬在纸面上方犹豫片刻，最终落下一道轻浅的弧线，是早上外公弓着背的身影。对她来说，这些速写本上的线条，比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更真实，更能让她感受到一丝平静。
这节漫长的开学第一课上，闻雪的笔就没停过，一次都没抬头。直到下课铃响，她练习册上的字已经写满了整页，最后一笔落下时，手腕轻轻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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