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班的体育课总是带着一种偷来的闲适。
八百米跑后的喘息尚未完全平复,唐糖就像条脱水的鱼,四仰八叉地瘫在树荫下,外套团成枕头垫在脑后,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这太阳晒得人骨头都酥了,静静你看我是不是晒黑了……”
李静膝盖上摊开英语阅读,指尖夹着荧光笔在长难句下划出波浪线,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圈出陌生词汇:“让你别偷懒,每次自由活动就躲树底下睡觉。”
边时靠着树干坐下,左耳的白色耳机线垂在肩头,防风外套拉链只拉到一半,露出里面运动卫衣。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耳机线,目光却落在身侧的闻雪身上。
对方正低头翻看一本物理习题册,阳光透过叶隙在纸页上跳跃,勾勒出她低垂的眼睫和挺直的鼻梁。
“在听什么?”闻雪的声音忽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她说话时,喉结会轻轻滚动,边时盯着那处看了两秒,才意识到自己走神。
“一首民谣。”边时压下心头的异样,摘下一只耳机递过去,耳机线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闻雪掌心。
民谣歌手略带沙哑的嗓音流淌出来:“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一曲终了,“好听吗?”边时的声音混着风声钻进另一只耳朵。
闻雪点点头,摘下耳机时,耳尖泛起一抹极淡的红。“很好听。”
她望着远处被阳光镀上熔金的跑道,轻声说,“可是随河镇在南方,是看不到雪的,记忆里都是雨。”她想起小时候跟着外婆去旗袍店,梅雨季的青石板路总是湿漉漉的,母亲的缝纫机声混着檐水滴落的声响,像永远不会停的调子。
边时忽然笑了:“歌词里写的是心里面的雪。”她顿了顿,转头看向闻雪,瞳孔里映着晃动的树影,“想看真的雪吗?”
闻雪的睫毛猛地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蝶翼。她想起母亲给她取名“雪”时,曾在旗袍店的灯光下说:“希望我的小雪能像雪一样干净,落在哪里都不染尘埃。”
可十九年来,她见过最大的雪,不过是冬日清晨瓦檐上薄薄的霜。
“想。” 这个字轻得像一缕烟,尾音却带着石刻般的笃定。
“那今年带你去看。”边时用树枝敲了敲地面,泥土溅在帆布鞋侧帮,“京市的雪下起来能没过脚踝,踩上去咯吱响。”
闻雪忽然抬起头,眼里的光更亮了:“我们考京市的大学好不好?这样就能每年都看到雪了。”她把校服袖子往掌心又拽了拽,“你可以考京市的美院,我考京大,这样……”
“美院?”边时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闻老师,上次你给我讲的透视原理我还没搞懂呢!” 她皱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却在看到闻雪弯起的眼角时,嘴角也忍不住上扬。
唐糖突然从草地上弹起来,头发上沾着几片槐树叶:“谁在叫我?点名了吗?”她茫然地眨眨眼,看到闻雪膝头的习题册,立刻垮了脸,“你们又在搞学习邪教!体育课啊同志们,是用来偷闲的!”
李静把英语单词本扣在膝盖上,无奈地摇头:“糖糖,你再睡下去,下次周考又要垫底了。”
边时踢了踢唐糖的运动鞋,目光却没离开闻雪:“别吵,闻老师在给我规划未来呢。” 她故意把 “闻老师” 三个字拖得老长,看见闻雪耳根泛起的红晕,心里像有只小兽用爪子轻轻扒拉,酥酥麻麻的。
下午第二节课是胖达的物理课,黑板上的电路图像蛛网般蔓延,唐糖偷偷把漫画书从桌洞往外抽了两厘米。
边时用余光瞥着她,见她咬着下唇,指尖在书页间快速翻动,忽然听到走廊里传来老方的咳嗽声。
“唐糖!”老方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破课堂的宁静,他站在窗边,手背在身后,目光锐利如鹰。
唐糖浑身一僵,漫画书“啪”地掉在地上。电光石火间,她抓起书往边时桌下一塞,边时立刻用脚勾到椅子底下,同时把自己的物理练习册推到桌角。
老方走进教室,皮鞋声在水泥地上敲出沉闷的鼓点。
“手里拿的什么?”老方站在唐糖课桌前,伸出右手。
唐糖磨磨蹭蹭地从抽屉里掏出一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封面还沾着早上的豆浆渍。老方挑眉,伸手在她抽屉里翻了翻,拿出一本时尚杂志:“跟我去办公室。”
唐糖耷拉着脑袋跟在老方身后,转过头,用口型说了句“谢了”。老方走出教室的瞬间,边时弯腰捡起椅子下的漫画书。
封面是两个女生牵着手站在樱花树下的场景,她想起上次在书店看见唐糖偷偷藏这本书的样子。
边时好奇地翻开其中一页,手指刚触到纸页就像被烫到般缩回——画面上是两个女生紧紧相拥的场景,唇瓣相贴,背景是漫天飞舞的花瓣。
“啪!”漫画书被猛地合上,边时的心跳快得像要撞出胸腔。她感觉到闻雪疑惑的目光,慌忙把书塞进抽屉最深处,指尖在桌沿上碾出红痕。
“怎么了?”闻雪的声音带着关切,她看到边时耳尖泛起不正常的红晕,像熟透的樱桃。
“没事。”边时的声音有些沙哑,她抓起笔在练习册上胡乱划着,却连一个公式都写不完整。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漫画里的画面,女生柔软的唇瓣,微闭的眼睛,还有那漫天的樱花,像慢镜头一样在眼前晃动。
整节课她都没听进去,胖达讲的楞次定律在她耳边变成嗡嗡的蜂鸣。直到下课铃响,唐糖从办公室回来,她才猛地回过神。
“挨训了?”李静关切地问。
唐糖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老方念叨了半节课,说再让他抓到就叫我爸来。”她瞥见边时异样的神情,忽然想起什么,小心翼翼地问:“边时……我那本漫画……你没看吧?”
边时抬眼,目光有些闪躲:“里面画的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没、没什么!”唐糖慌忙摆手,脸却红了,“就是……就是普通的漫画而已。”
边时把漫画递还给她,语气严肃:“以后别在课堂上看了,被老方抓到就惨了。”
唐糖接过漫画,塞进书包深处,小声嘟囔着:“知道了知道了。”
放学时老方拖堂,闻雪因为要去“味真香”帮忙,提前收拾好书包,她侧身轻声对边时说:“我先走了。”
边时“嗯”了一声,看着她转身的背影。
李静拿着习题去找胖达了,唐糖和边时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
路过“味真香”时,边时下意识地往橱窗里看——闻雪正在收拾餐桌,她脱了校服外套,里面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紧身毛衣,勾勒出纤细的身形。长发松松地挽了个低丸子头,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傍晚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边时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她看着闻雪忙碌的身影,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后颈,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边时?发什么呆呢?”唐糖推了她一下。
边时猛地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
走到巷子分岔口,她忽然停下,转头看向唐糖。
“唐糖,”她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不是……喜欢女生?”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炸得唐糖瞬间石化。她瞪大眼睛,脸颊“轰”地一下红透了:“你、你怎么知道!”她下意识地看向四周,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看了我漫画里的内容?”
边时沉默着点头,目光落在脚下的青石板上。
唐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是,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她手足无措地绞着书包带,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边时没回答,反而问:“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女生?”
唐糖瞪大了眼睛,差点把舌头咬掉:“边时!你老实交代,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是不是闻雪?我就说你们俩不对劲,你看她的眼神都不一样!”
“你小声点!”边时皱眉,伸手捂住她的嘴,“我只是问问,没下结论。”
唐糖扒开她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很简单啊,如果你每天都想见到她,看到她开心你也开心,看到她难过你比她还难受,看到她和别人亲近会吃醋,那就是喜欢了。”
“可是……怎么确定是喜欢女生,而不是朋友之间的好感?”她继续追问。
“你以前有没有喜欢过男生?”唐糖反问。
边时立刻摇头,脑海里闪过海城那些递情书的男生,只觉得无聊透顶。
“那对女生呢?”唐糖追问,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盯着边时。
边时想起闻雪帮她讲题时垂落的睫毛,想起她在暴雨中奔跑的背影,想起槐树下她捧着蛋糕仰头时的眼神,心脏忽然变得又软又酸。她没说话,只是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有些虚浮。
“我就知道!”唐糖跟在她身后,像只兴奋的小麻雀,“你放心,我帮你保密!对了,我还有好多类似的漫画,你要不要看?”
“不要。”边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当晚躺在床上,边时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银色的线。她掏出手机,在搜索栏里输入“女生喜欢女生”,屏幕的光映着她泛红的眼眶。
浏览了大量信息后,她忽然想起白天闻雪说想看雪的样子,想起她眼里闪烁的光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迷迷糊糊中,边时做了个梦。梦里她与闻雪并肩坐在松软的雪地里,耳机里放着那首民谣。她转头看向闻雪,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眼尾的泪痣上。
“闻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梦里响起,带着一丝紧张,“我可以亲你吗?”
闻雪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扇形的阴影。
边时凑近,鼻尖碰到她微凉的额头,然后小心翼翼地,吻在了她眼尾的泪痣上。
那触感像羽毛拂过心尖,柔软而温热。远处传来雪落的声音,轻轻的,像谁在耳边叹息。
第二天早上,边时在闹钟声中醒来,脸颊滚烫。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残留着梦里的温度。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色的线,像通往某个秘密花园的小径。
她坐起身,拿起枕边的速写本,翻开空白页,铅笔尖在纸页上犹豫了很久,最终落下一道温柔的弧线——那是闻雪微笑时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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