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和他走的时候没什么差别,连漱口杯里牙刷摆放的方向都没变,但卧室门上的东西转移到了书房门上。
对此,池复解释说:“关卧室也是关,关书房也是关,那当然是让你睡得舒服一点。”
他向燕来稀确认了口味,又从冰箱里拿了盒午餐肉出来,非常幸运,完全没有踩中燕来稀食谱中那数不尽的地雷。
烤鱼的香气弥漫在房间中,金黄的玉米粒装在碗里,沙拉酱单独用了个小碟子盛,没拌在一起,燕来稀说喜欢吃不放酱的。
燕来稀吃的不多,但表示对这顿饭很满意。对烤鱼满意是不是真的池复说不准,但对玉米粒满意一定是真的,吃到后半,燕来稀的筷子基本都是朝着那碗玉米粒去的,池复递给他勺子,他说喜欢夹着吃。喜欢用筷子夹玉米粒吃,池复想,又知道了一个燕来稀的奇怪小癖好,一会儿要记到本子上去。
燕来稀拿起手机看了眼,忽然站起来,说工作上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让池复在家等他。
池复不知道燕来稀会有什么突然需要出门的工作上的事,但既然是工作,还是不要跟上去打扰比较好。
距离他的生日还有不到一周,他为自己争取到了提前不到一周见到燕来稀的奖励,好像还让燕来稀开心了。
人追回来了,那下一步就是继续填充他这破破烂烂的记忆,以及想个办法更高速地把小本子上的内容塞进每天早上空空如也的大脑。
再下一步就是想办法能让自己和燕来稀不分房睡了。
池复屈指在自己脑门上弹了下,这个破异常,好好的恋人,被搞得像合住室友似的。
燕来稀出去的时候就已经不算很早了,池复最近又睡得早,虽说现在还没到睡觉的点儿吧,但燕来稀出去了,还是有很急的事出去了,他一个人又无聊,等着等着就有点犯迷糊,抱着靠枕往沙发上一倒,着了。
还没出炉,烤鱼的味道就已经飘了满屋,成品上桌,色泽诱人,应该很香,也应该很好吃,就像池复第一次给他做的烤鱼一样。
应该,因为燕来稀现在什么都不想吃,面对什么都没有食欲。
他有点后悔,烤鱼真的是一个特别不正确的选择,应该选点清淡些的。玉米和鱼肉还好一点,前者虽然上面一层油光看着会更不想放进嘴,但不会吸走太多汤汁,后者可以挑靠上一点、相对味道淡一点的位置。
吸满了汤汁、挂着油的烙饼才是一大酷刑。
要违背大脑的禁令,要忍住想把嘴里东西往外吐的感觉,要压住反胃的抽动,要表现得自然,不能让池复看出来,一顿饭吃得都不能说是辛苦,可以说是痛苦了。
吃到一半,燕来稀胃里实在难受,于是盯上了那碗玉米粒。
清淡,容易进口,容易下咽,而且一次夹一粒,可以磨蹭很久也不用吃多少东西。
燕来稀原本想,起码陪池复吃完这顿饭的。
胃里翻江倒海,腹部的抽动就快要藏不住,正巧这时燕来稀看到了放在一旁的手机。
想到借口了。
燕来稀第一次觉得,原来池复失忆带来的也不全都是坏事。就像现在,他可以以工作为理由,甩下池复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对方并不会觉得他大晚上突然需要出门处理工作,还连个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这件事很奇怪,就算觉得,也只会认为是因为失忆,自己不清楚他的工作。
关上大门的一瞬,燕来稀弯下腰,一手掌根抵住胃部,一手顺着胸口捋,不敢跑起来,会更想吐,只能在保持平稳的前提下,尽量快地向电梯移动。
距离公共卫生间的最后十几米,燕来稀是跑过去的。
他冲过去,连不小心磕到台沿都顾不上,趴在水池边,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
食物吐完了就开始吐混着食糜的胃液,再之后吐出来的就几乎全是液体了。
胃里疼得厉害,胸口也不舒服,燕来稀弯着腰,右手撑着台面,左手手掌抵住胃部,手肘抵住台边。他出来时走得急,里面衣服没换,就拿了个外套,有点冷,冷点挺好,能让大脑清醒一点。
终于不再往外吐东西了,燕来稀用手捧着水龙头里流出的凉水漱了口,喘匀了气,靠在一旁,靠吞咽的动作去压残余的想干呕的感觉。他看了眼领口,打湿了一块,得等一阵儿再回家了。
湿掉的衣领贴在皮肤上,被冷风吹过,燕来稀抬手把领子往下卷了卷,裸露在外的皮肤直接接触冷空气,也冷,但比盖着一层湿布好一点。
他漫无目的地走在夜空下,等着冷风把被打湿的领子吹干。
刚刚吃饭的时候池复问他,要不要继续瞒着家人,要对下口供。瞒肯定是要瞒的,自己再过年都二十八了,奔三的人了,没道理再让妈妈替自己操心。口供倒是好对,问题是他现在这幅样子,化妆都遮不住的病态。
马上要过年了,还是得找个借口不回去啊。
找什么借口呢?生病了?忽然有事?都不行,别的不说,拖得了一天两天的,也拖不到他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好。还不如想办法靠化妆和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像个正常人靠谱,反正冬天的衣服厚,只要把脑袋倒腾精神了,就没什么问题。
自己现学是来不及了,池复好像也只会化淡妆,还是去找专业的人吧。
总感觉今年冬天格外的冷,衣领别说干了,再吹一阵怕不是要冻住,燕来稀回到楼栋内,躲在楼梯间里,这里会暖和不少,而且遇到人的概率很小。
燕来稀觉得,自己脑子里现在应该忙成一团,多线同时展开,这边想着怎么瞒住自己和池复的事儿,那边想着他和池复之后要怎么办,中间还得夹一个一会儿回去池复要是问起他去干什么了要怎么解释。
但事实是,燕来稀的大脑一片空白。
好像控制大脑运转的一个不那么关键的齿轮卡住了,还能动,还能用,但只够维持最基本的行动。
燕来稀想让它转一转,想一想,想要一个解决方法,随便哪件事都好,想要一个能接受的结果,想要一个如何得到这个结果的答案。可大脑今天势必要罢工,被他推着强行转两下就又开始死机,一直到站在家门口,也什么都没想出来。
上次离开时燕来稀把自己的信息从智能锁里删除了,只带走了一把备用钥匙。个人信息还没来得及加回去,燕来稀也没打算加,而刚才出门时着急,钥匙放在包里,他也没拿上,曲起中指在门上叩了三下,半晌也没动静。
他给池复发了条消息,转身靠坐在门边的地上,看向走廊外的夜空。
开放式的单边走廊,冬冷夏热,燕来稀拢了拢领口,看着毫无变化的对话框。他之前把池复手机里所有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清空了,虽然他还能单方面地联系上池复,但这会儿给池复发消息,那边应该是没有提示音的。
其实可以直接打电话的,这个会有铃声,但燕来稀觉得等一会儿也没什么。
在干什么呢?收拾家务?洗澡?还是像他刚才的借口一样突然有事出去了。
燕来稀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扯着衣服的下摆想要把腿盖住。手指有点发僵,耳朵也冻得有点疼,脑袋里忽然有个恶劣的想法。
半睡半醒间,一阵麻刺感把正飘忽着不知要往哪边倒的意识踹向清醒,池复小心翼翼地挪动“重伤”的手臂,眼神迷蒙地幻视四周,也不知道燕来稀回来了没。
房间里静悄悄的,玄关处燕来稀的拖鞋还摆在那里,池复伸着那只好手去摸手机,解开锁屏,看到一条陌生消息提醒。他尝试着动一动压麻的手臂,慢悠悠地坐起来,点开消息,在看清那短短五个字后来了个弹射起飞。
陌生号码:“帮我开下门。”
猛地推开房门,下意识地先向前看去,没看到人后迈步就要往外走。
“回去!”
一只手拦在身前,语气带了点责备:“瞎跑什么?怎么连拖鞋都没穿?”
池复这才向下看去,看到了坐在门边的燕来稀。
燕来稀坐的那个位置,池复的余光应该是能瞥到那里有人的,只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燕来稀没去楼道里,也没出去找个地方待一会儿,就这么坐在门口吹冷风。
他要是没醒,燕来稀岂不是要在外面冻一宿?
“快进来暖暖,对不起,我睡着了。”池复伸手去捞燕来稀,捞到了一怀的冰凉,衣服、手,哪里都是凉的。
他把燕来稀拉进屋,关上门,去摸燕来稀的脸,摸到连发丝都是凉的,又看到他冻得通红的耳朵和微敞着的领口,大脑被心疼占据,勉强挤出来的一点空余都用在考虑怎么让燕来稀暖和起来,不要生病了。
以至于池复完全没注意到其中的不合理。
燕来稀有他的号码,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打电话?燕来稀已经主动给他发了消息,他看到了直接回复就可以,不用担心联系不上,为什么要坐在门口傻等?燕来稀穿的外套是有帽子的,拉链扣子全都系到最上面,能把半张脸都埋进去,为什么反而要把领口解开些?
池复手忙脚乱地接来温热水,把拧好的热毛巾递给燕来稀,让他泡泡手脚擦擦脸,自己跑回卧室找了条毯子出来,给燕来稀披上,又跑去煮热水,没办法,燕来稀说不喝姜茶,煮粥的话又太慢了。
凉水兑进冒着热气的杯子里,池复先试了下温度,再递给燕来稀。对方已经暖和过来,脱了外套,刚刚披着的毯子也滑落在沙发上。彻底安定下来,池复那飞走的智商才回来:“你缓一会儿,然后我们先去把信息录入了吧。以后要是再有什么突发情况进不来房门,直接给我打电话,或者先去别处待一阵,别在外面冻着。”
“一会儿再录。”燕来稀双手捧着热水,小口小口地喝着,说,“没事,外面也没那么冷。”
“有事!”池复一字一顿地说,摸了摸燕来稀的耳朵,确认他身上不那么冷了,才松了口气,“冻病了怎么办?”
“你怎么睡这么早?”燕来稀问。
“等你等得无聊啊。”池复倒下去,枕在燕来稀腿上,被燕来稀在脑袋上揉了一把,又主动蹭了蹭,“而且最近本来也睡得早。”
燕来稀:“所以你现在还记得白天的事?”
“嗯。”池复点点头,“也不会睡那么早,差不多十点多吧。你呢?还是早上才睡吗?”
燕来稀摇头,说:“和你差不多。”
“嘿嘿,那就好。”池复傻笑着又往燕来稀怀里拱了拱,说,“本来不能一起睡就够可惜的了,如果还要把能和你待在一起的时间睡过去那就太让人难过了。”
“你回卧室睡吧。”燕来稀突然说。
池复先是惊喜,随后又蔫吧下去:“还是算了吧,等我找到能在睡醒前把记忆输进大脑里的方式再说吧。”
虽然不能真的回卧室和燕来稀一起睡,但燕来稀愿意和他一起睡,还主动问他要不要回卧室睡,就已经够让池复连和燕来稀道过晚安后回书房锁门时都是高兴的了。
看到池复着急忙慌地光着脚就要往外跑时,燕来稀内心是在谴责自己的。但也不得不承认,池复忙里忙外围着他关心的样子也确实满足了他那点恶劣的渴望。
伸来的手是暖和的,送来的毯子是暖和的,递来的水也是暖和的,大抵是因为刚从冷风里回来,所以格外温暖、舒适。
燕来稀想多披一会儿毯子的,但实在是有些热了。
池复说让他去把信息重新录进门锁里,燕来稀糊弄过去了。彻底决定要回来、要留下的话,等到觉得还是受不了,想走的哪天,又要好好在内心挣扎一番。
进门时池复说自己睡着了,燕来稀其实没太在意,只以为他是吃过饭之后犯困,小睡一阵,但池复说他最近本来也睡得早。
这个睡得早估计不是对于他们原本作息来说的睡得早。
不过池复现在不像是刚通过文字和照片重新认识他的样子,于是燕来稀问:“所以你现在还记得白天的事?”
池复点了点头,发丝蹭过他的手,像被小动物蹭了蹭似的。
池复说自己现在十点多就会睡,问燕来稀的作息,燕来稀说和他差不多。他把药留在那个床头柜上了,估计会睡不着,让池复以为他们作息差不多的话,就不用装睡装很久了,被发现了也可以装作刚醒的样子。
说作息差不多倒也不完全算说谎,他这些天睡着和清醒的时间完全不固定,说不定就有那么几次是在和池复差不多的时间入睡的。
燕来稀忽然想起来,池复说要让他去卧室睡,自己睡书房,说是为了让他睡得舒服一点。
其实根本就没这个必要,反正他在哪里都睡不舒服。
“你回卧室睡吧。”燕来稀对池复说,他想和池复换换,不过对方好像误会了什么。
亮起来的眼睛又暗下去,发丝好像都跟着耷拉下去打蔫儿了,池复说:“还是算了吧,等我找到能在睡醒前把记忆输进大脑里的方式再说吧。”
想一起睡吗。
燕来稀也想。
但比起一起睡,燕来稀更不想被池复发现自己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不想听到池复在清晨睁开眼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谁”一类的。
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燕来稀望着天花板发呆。
果然睡不着。
一闭上眼就会开始胡思乱想,担心这个害怕那个。他伸手摸向另一半空荡荡的床,第无数次问自己,现在的选择真的是对的吗。
如果池复再当着他的面忘记他一次,他真的还能接受吗?再离开一次的话,他们之间还能再有联系吗?
他答应了陪池复过生日的,至少,至少要顺利度过这几天,至少要把生日过完,这很可能是最后一次一起度过的生日。
客厅有个小时钟,用跳秒机芯的那种,燕来稀把它拿进卧室,放在床头,躺回床上听着秒针“嗒嗒”地响。响到窗帘的缝隙透进光亮,燕来稀开始注意听门外的动静。
不想吃东西,打算靠装睡躲过早饭。
最先打破有节奏的寂静的,是书房门被推开的声音。他听到池复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闭上眼睛,但没听到卧室门被推开的声音,而是听到了一句本就声音不大,还隔着一扇门,而不太能听清的早安。
他听到脚步声远去,听到厨具碰撞的声音,听到水流声,听到布料摩擦的声音,听到一句和那声早安一样轻的“我出门了”。
听到关门声后,燕来稀又躺了一阵,确认外面不再有动静后,从床上坐起来,打算先去洗把脸。
一个姿势躺得太久,腰背有些酸痛,燕来稀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竟然还有心情和自己开玩笑,想着化妆可能遮不住他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要不戴面具得了。
桌上有池复给他留的早饭,燕来稀看了眼,没什么食欲,但还是硬往下塞了一口,结果就是又冲回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这么下去不行,要吃饭,要睡觉,要不身体会受不了。燕来稀知道不应该擅自用药,也不应该突然停药,但他已经这么做了,现在也只能是想办法让自己能吃下去点东西,能睡一会儿。
他给自己冲了碗鸡蛋汤,状况好像更差了点,之前还能吃下去点东西,现在看见食物就想推开,喝的东西会比较好下口,不知道能不能咽下去不吐。
逼着自己喝了小半碗,隐隐约约觉得胃要开始反抗,想干呕的感觉也逐渐加强,燕来稀放下碗,打算在屋里溜达会儿就接着去躺着,试试能不能睡一会儿。
临近午饭时间,池复发来消息,问他醒了没,想要一起吃饭,被燕来稀搪塞过去了。
他现在很累,也很困,但就是睡不着,不过有迷迷糊糊地意识不清一阵,也可能是睡着了,但他不知道,毕竟燕来稀现在分辨自己有没有睡着的方式就是有没有见到风宿。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燕来稀起身去炒了两个菜,盛到盘子里后扒拉到一边,等池复回来就和他说自己吃过了。
一顿饭做得像自虐,油烟味儿刺激得燕来稀反胃,忍不住了就关掉灶台,跑去卫生间一通干呕,再回来继续,断断续续炒出来的菜,味道估计也不怎么样,好在池复不挑,只是说明天要早点回来,想和燕来稀一起吃饭。燕来稀说今天是因为早饭吃的晚,午饭没吃,所以晚上才这么早吃饭,明天会等他一起,不用提前回来。
吃过饭,池复缠着他,抱着个小本子,让他讲了很多自己还不知道的事,边听边记。燕来稀趁池复不在家的时候去看过那个日记本,已经快要写满了,想看完都要看一会儿,更别说池复还要一边看一边记住里面的内容。
和他在一起,池复也很辛苦。
池复蹑手蹑脚地走出书房,本上写着燕来稀会比他醒得晚一点,要小心别把人吵醒了,他尽量让动作更轻地做好早饭,把燕来稀的那份留出来,收拾好自己,回到书房坐在床上捧着小本子打算再看一遍。
他不自觉地轻声哼着小曲,出门走路颠颠哒哒的,连递给客人饮品时的笑容都比平时灿烂了不少。有几个常客看他这幅背后都快冒小花了的样子,问他遇上什么好事儿了,今天这么高兴。
不是遇上好事了,是好事马上要到了。
明天是他的生日,小本子上写了燕来稀会陪他过生日。对了,明天要歇业,得把牌子挂上。
还没到下班时间,池复就等不及收拾东西关门回家了,反正是他自己的店,想几点关几点关。
他还没亲眼见到燕来稀呢。
直到一个会动的、活生生的人出现在他面前,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胸口,池复才彻底有了实感。不是什么游戏,也不是谁的恶作剧,他是真的有一个爱人。
只是他的爱人看起来也真的很不健康。
他知道燕来稀的身体状况可能不太好,本子上不止一次提到过这个,但没想到会这么差,羸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
即使是这样的燕来稀,依旧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甚至那份病态的脆弱都成了助力,更引起人的保护欲。可池复不喜欢,他喜欢燕来稀,什么样的都喜欢,如果是化妆,是演戏,这幅样子的燕来稀一样能让他魂牵梦绕,但现在不是,燕来稀是真的在不舒服,真的在生病。
燕来稀好像在强撑着精神,晚饭也没吃几口,说是下午零食吃多了,现在不饿。池复很想缠着燕来稀多陪他一会儿,看着对方眼下的乌青,还是早早地催燕来稀去睡觉。
没关系,反正明天一整天燕来稀都会陪着他,反正他们每天都会待在一起,不差这一会儿。
池复带着期待入睡,也在醒来后得到一个不可置信的惊喜。
他昨天期待了一天的生日,不对,应该是,他昨天那么期待生日的到来,原来是因为有人会陪他过。
池复这才注意到,书房外好像有什么动静。他探出个脑袋,只见一个消瘦的背影在厨房里忙碌着。
蹑手蹑脚地靠近,池复本想扑过去给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又怕自己这样添乱,万一再把人压倒了,于是选择了在燕来稀回头看他的那一刻张开手臂,等着美人主动“投怀送抱”。
燕来稀笑得无奈又宠溺,举着沾满面粉的双手,还是配合地抱了一下,再让池复转过去看衣服有没有沾上面粉,才打发他去洗漱。
太瘦了,抱起来有点硌得慌,得想办法把人养胖点。
池复自己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即使他应该已经像这样不可思议了很多次了——自己竟然会这么轻易地接受一个凭空出现的爱人,如此迅速地换上熟稔地态度,并对和对方的亲近行为甘之如饴。
池复啊池复,你怎可如此沉醉于美色。
不,一定不是美色,起码不只是、也不主要是因为美色。
那种好像每一根神经都连接在对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他接近的感觉,是无论怎样的美色,无论多么惊艳的一见钟情都带不来的。
尽管池复是一个算得上热爱下厨的人,他也是第一次——至少目前的记忆里是第一次——感到亲手制作食物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准确一些,应该说在燕来稀的陪同下亲手制作食物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
只需悄悄竖起耳朵,就能听到那好听的声音呢喃似的念着步骤和比例。只需稍稍转动眼珠,就能看见面团在那修长漂亮的手指下成型。只需微微偏头,就能看到那柔软的黑发被别到耳后,又因长度不够而滑落。
“叮”的一声,烤箱门被拉开,原本被关在其中只能泄露出一小部分的香气瞬间四散而逃,铺满了屋子,也钻进了池复的鼻腔。燕来稀带着烘焙手套,端出烤盘,拎着模具的两端,轻震几下,倒扣在事先摆好的冷却架上。模具按压出的饼干接替了蛋糕胚的位置,烤箱继续工作,随后,他从冰箱的冷藏室里拿出奶油,倒进打蛋盆,回过身看了眼池复。
刚拿起打蛋器的手转了个方向,朝池复递过来,燕来稀语言简短地问他:“会吗?”
池复点点头。
燕来稀把打蛋器往他手里一塞:“那你来。”
劳动力终于被想起来使用,使用者半靠半躺在沙发上,撑着脑袋垂着眼皮,监工监得心不在焉。
池复看着沙发上的人,总觉得他没什么精神。
“你困了吗?几点醒的?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垂在眉眼前的发丝随着主人的动作晃了晃,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藏在后面,由于距离的原因,若隐若现的,本该显得迷离、深情,池复却觉得自己就像是只主动靠近,苦苦等待,最终得偿所愿被树脂包裹的小小昆虫。
池复想,他知道今年的生日愿望要许什么了。
等到天幕渐暗,等到他期待了一整天的蛋糕终于被端上餐桌,等到温暖的烛光映在燕来稀的脸上,映在池复的眼里。他双手合十,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
燕来稀对他说,许愿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可是我想一直看着你。”池复说。
于是,一只不那么温热的手伸过来,覆在他的眼皮上。
“许好愿望就可以继续看着我了。”
等到手掌离开,池复却没急着睁眼。他听说许愿要诚心,多在内心重复几遍,效果会不会好一点呢?
燕来稀问他许了什么愿望,这么久。
池复没告诉他,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他希望自己可以想起他们的过去,希望自己不会再失去关于燕来稀的记忆,希望他可以永远在燕来稀身边。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是因为他太贪心了吗?原来愿望不说出来也会不灵。
池复从来都不知道,一分钟原来可以发生这么多事。
一分钟可以让他的身边突然出现一个陌生人,让他因这个陌生人而小鹿乱撞,让他看着对方脸上的表情从迷茫、无措,变得绝望,又变得好似带上了一丝释然,让他看着一个陌生人在他面前止不住地掉眼泪,自己却只能大脑一片空白地傻站着。
那个人很瘦,看起来很虚弱,看起来哭得好疼。
池复知道这样的形容很奇怪,他没有大喊大叫,没有摔砸东西,就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流着泪,只有呼吸逐渐加快加重,甚至没有发出其他声音。但池复就是觉得他哭得好疼,对面的人疼,他自己也很疼。
那人把手背到身后,想要开口说什么,尝试了几次才成功发出正常的声音。
他说:“你再这样我真的不要你了。”
明明他们并不认识,为什么是“再”?为什么是“不要了”?池复不明白,但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要离开他了。而一想到这里,他的心脏就像是被一只手握住、生生碾碎般地疼。
池复想,应该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吧,是还可以挽回的错误吗?但愿答案是肯定的。
可那个人又在向他道歉。
脑子里被大量的信息冲成一团乱麻,他就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身体里有什么在拼命地叫嚣着让他做些什么,让他留住眼前的这个人,肢体却无法做出一点反应。
最后,他听到那个人说:“池复,我们就这样吧。”
池复知道,他已经做出了决定,现在只是在通知自己。
无论再做什么都是徒劳的。
他看着那人的背影,看他走出家门,看他甚至不愿意看自己最后一眼。也可能他其实看了,是因为眼前太模糊了,没看清这些小细节而已。
池复抹去阻碍视线的液体,抹不干净。
莫名其妙的眼泪。
好像眼泪可以留住那人似的。
真是莫名其妙的眼泪。
再一次从短暂的梦境中惊醒,燕来稀躺在床上缓了一会儿,蜷起手指,用掌根敲了敲昏昏沉沉的脑袋。
这几天都在想着同一件事,即使没什么确认的必要,他还是看了眼日历——十二月二十一日,池复的生日。
天还没亮,燕来稀从床上下来,站起来时一个不稳,还是撑了下床头才站住。反正也不想再睡了,不如起来做点什么。
厨房台面上是他睡前准备好的食材和工具,燕来稀却看也不看地来到沙发前坐下。他的胃现在异常地闹人,刚醒本来就容易想吐,吃东西也会想吐,闻到什么味道还会想吐,虽然他只是打算烤个蛋糕胚,但没法保证一定不会出现被扬起的面粉呛到开始咳嗽的场面,咳嗽依然会让他想吐。
所以,燕来稀觉得,干脆等一等,等这一阵待引爆的反胃危机解除下去一点,再开始干活,反正时间富裕得很。
他本来只打算烤个蛋糕的,想想也没什么别的事情要做,坐在沙发上,拿起手机,想在社交平台上搜搜烤饼干教程。
燕来稀只有一个账号,反正他对把自己的私人生活分享到平台上没什么太大的兴趣,一个南柯的账号完全够用了,因此,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会在推荐页看到一些读者的帖子。
即使他迅速地点开了搜索,还是瞥到了一条,大致内容就是在等他开新的连载文。
别说写小说了,如果让他现在坐到电脑前,手搭在键盘上,他连控制自己不走神都有些困难。
指尖飞快地在屏幕上敲击,一个个或精美或可爱的小饼干封面映入眼帘,燕来稀尽量让自己忘记刚才无意间瞥到的那几个字,不去考虑小说的事。
对他来说,写作不只是工作,一开始是为了记录,后来,也是为了回应。
那些看了他笔下的文章的人,那些喜欢他写出的文字的人,既然是自己亲手发出去的,既然给出了开端,那也要给出一个像样的结局才是。
他现在给不出,别说结局了,连过程也给不出,只有之前早就写好的开头还算像样。既然给不出结局,那还是不要开始比较好。
托盘送入预热好的烤箱,燕来稀开始准备做饼干的材料时,书房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应该是池复醒了,在翻他那个小本子呢。
根据前几天的经验,估么着人快出来了,燕来稀打起精神,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倦态,打算以一种自然的姿态面对这一次的“初见面”。
偏偏这时,倒面粉的手准头出了大问题,那么大一个碗口,愣是只飘进去了薄薄一层灰尘似的面粉,其余被台面接住了一半,被地面接住了一半。
他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洒出的面粉,刚让表面上看起来不那么狼狈,还没来得及洗个手,就听到侧后方传来门锁转动的声音。
燕来稀觉得自己应该挺有表演天赋的,尽管他此时正处于一个心跳加速且莫名心虚的状态,还是完美的表演出了一个不经意间发现恋人正站在自己身后,于是给了他一个代表早安的拥抱的形象。
他催着池复去洗漱,自己趁着这点时间迅速地收拾好残余的面粉。只是不小心弄撒了一点面粉而已,被池复知道了也并不会怎么样,燕来稀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池复的眼神始终黏在他身上,像他们刚认识的那一年一样,是那种让他感到熟悉又怀念的视线。
怀念,并不等于希望它再次出现。
所以燕来稀打算换一换,把他和池复的位置换一换,他来做一做那个目不转睛盯着人看的角色。
打蛋器的噪音很大,燕来稀却觉得刚刚好,池复的注意力都在那盆奶油上,他可以安安静静地看着池复。
池复的长相和身形都偏向柔和,和燕来稀那带着一点骨感的纤细漂亮不一样,池复是那种有一点可爱的少年似的感觉。没有明显的肌肉线条,但也不瘦弱,五官和脸型都没什么棱角,但不显女气。再配上他那耷在颈后的小辫子和有些孩子气的性格,如今二十四的年纪,从里到外,好似仍旧都和十九岁那年没什么区别,他好像永远长不大似的。
如今连记忆也分出了一部分,停留在十九岁那年了。
当室内只剩下昏暗的烛光,像个七八岁的小孩似的期待了一整天生日蛋糕的池复却安静地耍起了小脾气,不愿意闭上眼许愿。
燕来稀伸出手,遮住他的眼睛,等手掌感受到睫毛缓缓扫过,心中默数五个数,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火光微弱,却把池复的睫毛照得根根分明,燕来稀坐在暗处,迟迟等不到他睁开眼。
就在燕来稀差点要怀疑是不是有人可以保持着许愿的姿势睡着时,那双好似漾着水波的眼眸带着笑意重新出现。
燕来稀有些好奇,什么愿望要许这么久,池复不告诉他,说是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燕来稀笑了笑,没再追问,他不信这个,会实现的说不说出来都会实现,反之也一样。但池复想信,那他也愿意配合。
生日,或者说和爱人一起度过的、普通的生日,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对过生日的那个人来说也好,对陪伴的那个人来说也好。
快乐是个好东西,但凡事皆有两面性,快乐也会令人头脑不清晰。
时针不断地转动着,八、九、十、十一……池复没有注意到,燕来稀也没有注意到。
震惊、意外中带着一点担忧的表情和下意识后退的半步,最不愿再次观看的剧目蓦地呈现在眼前,燕来稀自己也说不好,那一刻是绝望更多,还是解脱更多。
为他和池复之间的联系而感到绝望,为他终于可以结束这注定不会有好结局的延时场而感到解脱。
眼泪不可控地涌出、坠落,心跳和呼吸擅自赛起跑来,左手逐渐感到僵硬,手指开始发麻。燕来稀把手背到身后,用暂时还只是有些发抖的右手一下下捋着。
他想说什么,但过快的呼吸和哽咽让他没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实际上,就算没有这些影响,他大概也说不出。
现在这算什么?难过?悲伤?好像也没有吧,那为什么身体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呢。
终于,燕来稀听到自己说:“你再这样我就真的不要你了。”
不太对吧,哪怕不考虑这句话中其他的错误,光是这个“再”,就不太对,已经不会有“再”了。
池复就站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有。
也是,一个陌生人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莫名其妙地哭上一通,再说句莫名其妙的话,被吓傻了属于大多数正常人面对这种情况时的一种常见反应,另一种是拿起电话报警,他好像应该庆幸池复不是另一种。
他终究还是毁掉了池复的二十四岁生日。
他对池复道了个歉,只是道歉,没有解释原因,解释起来太麻烦了,燕来稀有些累了。反正对记得他的池复,对不记得他的池复,他都应该道个歉,至于为什么而道歉,就让池复自己去填这个空吧。
最后,他对池复说:“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我不要再执着于我们之间的回忆,你也不要再让丢失的回忆成为你的负担了。
既然将这段爱情延续下去是无尽的担忧、悲伤与辛苦,既然我还做不到立刻放下你,你也还做不到让身体也遗忘我,那我们就这样吧。
我离开你,你也不必再寻找我,等新的感情出现,覆盖掉这一段或刻在无法忘记的记忆中,或刻在下意识的习惯中的爱,又或者只是等待时间带走一切。
我们就这样吧。
后面小池的戏份就不多了,嗯,应该不多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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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雁来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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