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京都秋冬季有很长时间的阴雨连绵,鬼都赶不走。
刚来两年我很讨厌这种天气,然而时间一长我才从气象频道发现这是什么暖流交汇的产物。
雨水短暂肆意后气温不温不火,除了夜晚其余时间也不怎么冷,我照旧只穿了两件就出了门。
宠物店就在我租的房子往前走两条街,那里是花鸟市场。
市场平时没什么人,只有周末热闹,犄角旮旯里摆摊的应接不暇,现在只剩散步下棋的老人和道路两边各色园艺盆景店外鲜艳的植物簇拥。
从冒热气的蒸笼旁边通过一人高的门,还得低头,我缩手缩脚,进入到一家窄小的早餐店里,点了碗馄饨。
早上十多点,早高峰在这片儿地方已经过去了,上班的人变少,店里只有几个慢吞吞的老人。
吃完饭,我去接了狗。
有段日子没见,这狗喝奶喝得胖了一圈,还不认识我了,睁着个大眼睛只晓得躲。
我问店长它闹了吗,店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少妇,正给狗收拾行李,笑着说就它最闹,晚上不睡觉在笼子里叫,叫最大声,给所有猫猫狗狗都吵醒了,还咬人呢,真要上手它又是个怂包,就这么跟人玩。
狗身上颜色也变深了。原先是底下淡黄色更显眼,如今上头杂乱的黑色变深,大面积铺陈开来,只剩正胸口上一条开线一样的黄毛缀在那,像个天眼。
杨信说它爸是只金毛,现在明显是它妈黑贝的基因更厉害。
我想起它是大型犬,骨架比其他同龄狗大,说不定以后房间都放不下它,吃喝排泄都是问题。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不至于连条狗都养不起。
我给他牵上绳子,时不时往地上放,让它走两步,到上楼梯就不行了,这胖墩爬两阶楼梯费老大劲,摇着尾巴,把胸口天眼蹭得脏兮兮。
快到家了,我在楼梯上用一只手把狗举起来,想试试它胆量。
刚举到一半就听到楼上有男声喊:“王万全是你?”
我抬头,从铁质栏杆缝隙里看到一男一女弯腰伸着脖子往下看我。女孩纤细,披头发化了妆,穿一套运动服牛仔裤,还套了个格子裙,背着书包。
“郑进驰?”我想起他。
郑进驰以前块头大,长得不错,留个短寸头,人很野蛮,好色,黄段子没边,现在瘦得跟猴似,头发长了,黄色发尾打着卷,灰色夹克里头衣服松垮,胡子拉碴没刮,抽烟抽得很凶。
他是我朋友,我们四年前认识,关系还行,有时间约着会小聚一次,现在算起来有一年多没见。
我送外卖的时候他在家烧烤店当学徒,久而久之就熟起来,后来他陆续换了好多工作都是餐饮,我和他从一家一家店里转辗,直到我脱下骑手制服,他进厂打工,到现在偶尔联系。
记得那两年我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这小子,比我大一岁,另一个是更早之前我在火车站认识的,和我同岁,也是第一次来大城市找工作的,之后我们为了省钱一块儿吃住打工,他脑子比我好,帮过我很多,后来因为争执断联,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原因了,只有微信消息还停留在两年前,不知道删没删我。
郑进驰来得突兀,他和那女孩都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模样拘谨。
还没等我走上来问,郑进驰就拉着一边的女孩说:“这是我妹妹,郑明珠,我们没地方住了。”
“我这阵子,手头没什么钱,就先来你这儿应个急,就住两天,等我找到工作找到房子我们就走。”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我搬家没多久,唯一知道这事的人是我上司卡玛,是上次他打电话主动问我的,卡玛会对老员工住址进行登记,说是出于安全考虑,而我搬家尤其频繁,他有时候会额外问上一句,反正态度令人厌恶。
“问曹瑞啊。曹瑞告诉我的,他没跟你联系吗?”
“没有。”
我猜他可能问卡玛了,以前曹瑞知道卡玛电话。就是唯独没单独问我。我看了消息,里头没他。
放下狗,我牵起绳子告诉郑进驰:“住两天可以,但你还带着女孩,我这儿,住咱们俩个都够呛,别提三个了,还加一狗子,又没多余铺盖。”
“我有好几个房东和房屋中介微信,等会推你看看,先租个便宜的。”我没打算把他们拒之门外,还是打开门,毕竟谁都有遇到困难的时候。
郑进驰将行李提进屋子,一脸愤怒:“我被人骗了钱,骗了一万多,现在骗子太猖獗了报警也没用,我们没什么存款,我妹成绩不好上不成大学,六月份来投靠我,到现在都找到个工作。”
“我先是问曹瑞借钱,他说没有,再问能不能借住,他又说跟老板一起出差了,不在本市,不知道是不是骗我,然后我问他你的地址。”
“他奶奶,那小子,他找了好半天才告诉我说是问问你上司,还出差,他能混出个好样儿吗就他。”郑进驰狠狠抽了口烟,把烟蒂扔地上。
郑进驰为人还算本分,嘴里就爱说点不好听的。
我和他也半斤八两,都混的不好,也别叫花子嫌乞丐了。
我把狗绳解开,关笼子里。郑进驰搁窗边站着,歪歪扭扭靠墙,屋子就一张凳子,给郑进驰妹妹坐着。
那女孩不怎么活泼,也不说话,偶尔看我一眼,又飞快移开,光抱着胸口的包包拿出小镜子照,一点儿也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显得天真无知。
郑进驰见我若有所思多看了他妹妹一眼,突然招呼道:“诶,珠儿,打个招呼,给大帅哥个面子?”
“就你多嘴,咋那么多事儿呢,闭嘴,烦不烦。”郑明珠一点没跟她哥客气,蹿起来去了卫生间,把门砸得哐当响,骂声脏话。没想到把狗给吓着了,应激得一直在笼子里到处打转吠叫,撞我扶在笼门口的手指,我把它放出来。
它没再胆小,冲出来开始巡视领地。以前床上是我地盘,床下都是它地盘,现在这屋也是小,除了套比以前大的桌凳,和衣柜,剩下也给我们两个男人占据。
我见它“凶残”地叫了两声,像个炮弹似的匡匡撞来撞去。
“你看吧,我狗,见人就叫。”我把捉回去关起来。
郑进驰红塔山烟蒂捡起来丢垃圾桶:“王万全,你能不能先借我八千应急,等下个月我发工资还你。”
以前郑进驰不怎么喝酒,就抽点烟,他就喜欢找女人和买彩票,偶尔去台球厅赌球,玩得小,一发工资钱都用在上头,经常入不敷出,但喜欢带我玩儿,对我挺好,曹瑞孤僻但能抗事,道德底线高,以前总是瞧不上郑进驰,因为工作原因,平时我和郑进驰关系更好,所以也觉得曹瑞总一副清高派头,烟酒女孩都不沾故意表现得跟我们不一样。可能也就是因为这点,他比我们这些乱七八糟的混得好。
这时郑明珠从卫生间出来,听见她哥借钱的话,没坐,低眉顺眼站在郑进驰身边拉着他衣袖。
我说:“我借四千帮你房租了,刚好也够押一付三。”
这话没用,郑进驰非要八千,就这样磨了半天。
人长大了,不是那群小子了,话说再多没意思,我也没什么耐心,给他转了四千,叫他们先住下,再有什么明天再想办法,那两人才安心。
然后出去给消失两年的曹瑞发了消息,问他为什么把麻烦丢给我。
曹瑞应该不忙,立马语音回复我:“你以前,跟郑进驰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会帮他。”
我走远了,蹲在走廊尽头,一声不吭抱头蹲到了地上,不耐烦地问:“你故意的?”
“哟,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还是咋地,这么势利眼,看不出来。”
“非得这么幽默?”
“怎么不能说,你以前就爱跟他玩,现在变成麻烦你就嫌弃。”曹瑞嚼着口香糖:“你就这样。”
其实我和曹瑞没有大矛盾,只是人长大了路不同。
那时候我们窝在三十块钱的旅馆里,一个馒头都要分一半吃,超市晚上八点半打折的鸡块,四五块钱一份,拿到便利店加热已经不脆了。我们第一次找到工作去租房,那个阴暗便宜的地下室是曹瑞找到的地方,只要两百五十三块钱,我们一起在那待了半年,可是我和曹瑞都没觉得那些事能证明我们关系铁。
——因为我们都想忘记。
我已经不打算再说,曹瑞却继续把嘴里的口香糖嚼得吧唧作响发我语音:“那我回来把他们带走算了。我有朋友有间旧房子,你等我三天。”
我懒得麻烦他:“算了吧。”
于是郑进驰和他妹就住在了我家,我们两个男的一个女生,郑进驰在外面买了个单人铺盖睡床下,让他妹妹睡床上。
家里只有一张床,郑进驰那个铺盖根本挤不下两个男的,我倒没委屈自己,直接把床一分为二,用杂物隔开。
他妹妹没说什么,也没什么讲究,于是就这样定了。
当天晚上,郑进驰在地上玩手机开老大声音,把狗吵得直叫。
本来狗晚上就会吵一阵,毕竟是个小动物,我一个人的时候倒不觉得多烦,可能也是自家孩子横竖瞧都顺眼吧,要么哄一会儿,要不不理它,过一会儿再一看,那狗东西就睡得晕过去,第二天我醒了它都没醒,可是今天不管郑进驰关了手机怎么哄狗狗都叫,还叫得很厉害。
郑进驰妹妹冷不丁用种奇怪的声音问我:“它怎么又叫呀,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睡了。”
“等会儿就好了,你们平时睡这么早?”我下了床。
才九点半,灯已经关了,郑进驰妹妹有点不好意思:“那倒没有,我是怕把隔壁的吵到了。”
“隔壁没人。”
我给狗换了尿垫,把它爱抓的小布偶放进笼子里。笼子小,平时我不往里面放东西,布偶一直扔在外面的大窝里。这狗惨,原先生在大富大贵之家,谁知道被主人送出去过落魄的日子。
“你穿那么少不冷吗?”
我一年四季乱穿衣,晚上喜欢穿短袖短裤睡觉,回了句,“习惯了。”
之后重新躺回去,差不多过了半小时,也不知道狗还有没有继续叫,就放下手机,先一步睡着了。
只是我怎么都没想到的是,这个晚上出了大问题。
半夜我感觉很热,按理说,我穿得这么少根本不会这么热。
随后就发现郑明珠躺在我下边,过界地用身体压着我半个身子,在摸我,旁边郑进驰鼾声如雷睡得死猪还沉。
我脑子嗡嗡作响,一时间很难堪,大半夜被吵醒、边界被冒犯,让我无言以对,对方还是女孩子,也只能就着怒意把她掀开,之后烦躁地无法再睡。
这还没完,看到外头泛亮,我穿上早早就出了门。
主要是透气,心里对那两人没了好感,想了半天打算用狗吵为由把这两人弄走。
没想到,我回家刚走到家门口,就注意到门没关。
本来不以为意,再一推开,发现他们两人睡得好好的,只有笼子里空空如也。
购物袋摔地上,我无意识张大嘴巴:“我狗呢?!”
他们俩从睡梦中转醒,郑进驰慢慢爬起来了,揉着眼睛问我:“狗在家啊,你不是上班去了么。”
“不在。”我打开卫生间、衣柜,都没有狗的影子,可房间就这么大点,一只小狗怎么会突然消失。
郑明珠窝在被褥里终于清醒了,突然想起件事,手掌半盖嘴巴,减小声音说:“刚、诶,不是,哥,你刚才上厕所,看它闹不是放出来了吗?”
郑进驰才想起这回事:“那也在家啊,门关着能跑哪去。”
门没关。
我可能没关门。
——我出门前浑浑噩噩,想不起来自己有没有关门。
我真的没有关门。
我后半夜将睡未睡,早上脑袋懵了,在衣柜里找了件衣服就出去了,回来的路上也目不斜视。
可能它看见我了,我没看见它,可能它叫了,我也没听见。
还有一个可能是,它爬了楼梯下去,在路上被别人捡走,带回了家。在我即将回来的时候或者擦肩而过。
我出去有两个多小时,在店里吃了早餐,又坐公交去趟最近的超市。
我买了西红柿、洋葱、挂面和鸡蛋,这是我记得的,但还有其他乱七八糟,所以装了一兜子,全都是做饭用的,还有即食,能对付几口。
笼子和门是两道枷锁,我不知道出这趟门硬是把狗给弄丢了。
附近的快递、小卖铺、茶叶店、理发店,烤鸭摊、卤味、彩票店都离得有段距离,狗不可能走那么远。现在这个点上下楼的邻居行色匆匆,我不放心,能问的都问了圈,都说没看见。
我从没出去遛狗,没人见过我的狗,它甚至没有名字。
我抬头望着居民楼下的入户门那个正对着的监控。
问了房东,他说监控是街道办安装的,查看得先去就近街区派出所报案,得让民警协助调取监控。
我先去附近打印店让老板打印了几张寻狗启示。
路边小店一张寻狗启示贵得离谱,带有彩照的,十张一百二十五。我有给狗照相,这狗老是顽皮乱动,没一张照片看得清正脸,捏着下颌狗又咬牙切齿没有辨识度,找了好几张老板都说太模糊,打印出来也看不清,我现在看着,确实看不大清,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寻狗启示上。
刚从店里出来,迎面碰上郑进驰,郑明珠还鬼鬼祟祟装模作样躲在她哥身后,看见她我就一股火。
“不就是狗不见了吗,我们帮你找。”郑进驰摸着脑袋说:“你不会因为这事就把我们赶出去吧?”
我背上汗湿一片,呼出热息,转头一想,事情没找到结果,还不能这么简单地让他们滚蛋。
“没有。”我努力调整表情,压下怒意把过错揽在了自己身上。
“王万全,你要去那儿?”郑进驰见我要走,跟上来,动手来拿我手上的打印纸,给我出了一个主意:“这样,你给几张我。”
“不用。”我抬手避开他,咬着口腔肉,“你们回去吧。”
他却指着身后的郑明珠,有些为难:“我是说我来帮你贴附近,你能不能先带我妹去买点日用品,还有和贴身穿的衣服,她在家嚷半天了,我们对这附近又不熟。”
“走两步就熟了。”
郑进驰却因为不确定我要去干什么再次跟上来,揽着我肩笑问:“万全哥,这点小事,你不会要去报警吧?”
我看了他眼:“我就是要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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