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因为我迟迟没定下回程车票,高万霖问我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说可能还要几天。
推迟离开让高万霖有些意料:“哥,咱们说好了早点回去啊,都玩这么久了,为什么还要待一个星期?”
他比我先起,我这两天懒得很,回回都是中午才醒。
外头阳光正好,我拉开窗帘,太刺眼,又拉了回去。
茶几上昨晚吃剩的垃圾已经收拾干净,我扔的外套也被整齐摆放,我看了一眼,才去卫生间洗漱,含着泡沫,迟迟回复他:“再待几天。”
“为什么?”
“杨信病得很重,我不放心。”
高万霖在沙发上不解地看着我:“可是他有人照顾吧。”
“再说,那天晚上他还能走路,看上去没什么事。”他疑狐嘀咕:“估计现在人都出院了。”
我在卫生间开水洗衣服,听到了,“哪能这么快。”
我不是咒杨信,腰伤未愈又感染肺炎,情况不见得多乐观。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以前帮过我很多忙,我想再见见。”
高万霖估计指着地上的礼盒说:“这瓶酒,七天无理由退款,他不要,我们现在回去还能退,哥,我们在这不方便,吃饭住宿还要钱。”
我想起酒的事。
哪能退款,发票我早扔了,那酒不管怎么样还是得送给杨信,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水哗啦啦放着。高万霖站在门口说: “那天他说的话,好像不是开玩笑,哥你不会答应他了吧。”
我拿着牙刷看他,吐了泡沫,“没你点头我怎么能答应。”
水池里泡沫带血,是牙齿发炎,我低下头拨水龙头,不禁为即将出口的下一句腹稿尴尬地笑了:“不过杨信确实有钱,他们家一辈子不愁钱花,也没孩子,心肠挺好的,也是助人心切吧。”
“可是这种人,哥你怎么会认识。”高万霖脸色平静,他揣着口袋,故显轻松,细看眼睛里,却浮现着若隐若现的担忧,“难道是为了钱才跟他交朋友?”
手心的清水灌入我喉咙,我反复漱了几遍才吐出来:“正常认识的。”
“那叫人脉,现在社会都这样,他之前帮我很多。”
“帮你什么?”
“帮了一些小忙吧。”
“什么小忙。”
我居然想不出来。
死脑子。我潜意识里觉得杨信帮了我一些忙,实际再一想,好像确实没有帮过我什么。
“他送了我一只小狗。”
“狗呢。”
“寄养在宠物店,你来之后,我都还没接回来。”
“这段时间太忙了,没时间管,不过你肯定喜欢,我还没取名字。”我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万霖,你取一个吧。”
“想好了吗。”
高万霖侧过脸,没有回答,低垂的眼睑微微颤动着,“那酒看着那么贵,真是几百块买的?”
他很早就问过我多少钱,我说几百,现在却质疑我。
我出了卫生间,把窗户拉开,新鲜空气掀起我额前碎发。
我看见高万霖皱眉跟在我身后,瞳仁里晃动的光斑,“你不会答应他的,对吧,哥?”
于是我不再看他,捡起搁在沙发边的外套说:“答不答应不是由我说了算,由现实的问题说了算。”
“对。”高万霖突然把手从口袋拿出来,低声说:“是由这个借条说了算。”
我松了口气,继续骗他说:“终于不用骗你了。”
借条是我写的。
从和杨信在咖啡厅见面就一直放在外衣口袋里。
这是我的主意,杨信并不看好,但还是配合了我。
不用看都知道上面写着我欠杨信十万块,用红色印泥摁了手印,落款日期在半年前,还款期限是最近。借条上还赫然写着我和杨信的名字。
我原以为我们这对兄弟会激烈争吵,伴随着咒骂打砸,然而现实是高万霖平静得让我发现——我们根本没那么熟。
他拇指和食指轻轻捻着那张纸条,带动整条手臂开始颤抖,好像薄薄的借条千斤重,高万霖声音嘶哑:
“……你欠了这么大一笔钱,就算你,把我抵了债,这笔钱,就能消失吗,那,那你还要还多少呢,向那个债主,为什么会欠这么多钱?”
他想说,钱不会一笔勾销,可他不知道那个词叫一笔勾销。
“哥,我以为你过得很体面,你没有工作,但你有房子住,穿的、用的都是好的,你给我买东西,我想吃什么你就买什么,花钱大手大脚,你真的体面么,书上说,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就暗中,标好了价格,说的就是现在这样?”
他的手臂支撑不住那张轻飘飘的纸,无力地垂了下去,贴在身体一侧,然后把它递给我。
他垂下眼皮,朝我靠近,说:“哥,我告诉你。”
“那些钱,我没能力还,去了他们家,他再找你要,我也没办法。”
窗帘被风吹得肆意摇曳,我接过借条放进口袋,一句话没说,我的语言功能仿佛干涸的河流。
我摆不出表情,不想说话。
比起悲哀,我更鲜明感受到的是股烦闷的怒意。
我对他说:“对,我就是没用,我没你想的体面,你哥一无是处,活得没什么尊严,什么也不是。”
对话终于结束了,声音终于消失了,终于安静了,我终于完成了任务,只需要静静等待杨信到来。
有时候,我也很想把事情说开,可我总擅长谎言。
比起说了一大箩筐的好话还不能达到目的,那现在一句话就能让高万霖自己收拾行李去“债主”家里不是更好吗,我讲不来大道理也没有那么多耐心。
我每次拿起手机就会想起相册里还保存着高万霖同学们的祝福。
我不想耽误他学习。只要有学上,那就快点同意。
“咚咚咚。”
我开了门。
杨信正右手成拳捂咳嗽,他打扮正式,穿了身黑色西装,我看出他花了心思来接这个这个新儿子,连手表也换了新的,唯一突兀的是脸色苍白。
我嘴里的烟雾把他呛着了,他额外看我一眼,沉下声音问:“你们谈好了?”
我点点他,朝他示意角落那箱酒,“还有那瓶酒,一起拿去。”
高万霖呆滞坐在床边,目光在我和杨信之间打转。
杨信进门后,我看着他身边还有个人,是我第一次看见的中年助理,他对我微笑,也跟着进来。杨信把酒拎起来抵递给助理,向高万霖走去。
这场景让高万霖有些害怕,我拿着借条对杨信说:
“这个我撕了?”
“撕吧。”杨信把他的也拿来给我,我把这两张自己写出来的纸条叠在一起,一块儿撕了个粉碎扔进垃圾桶,接着走远,把空间留给那对父子。
旁边助理低声说:“真是有缘,没想到咱们还能见面。”
“是啊。”和杨信见第一次面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他要当我弟的爸。
“对了。”我把最后一口烟抽完,把烟蒂捻灭,沉声:“我偷偷问一下,杨总腰上的伤怎么样?”
“什么腰上的伤?”助理一无所知:“杨总住院是感冒引起的肺炎,前些天呼吸机都戴上了,把杨总岳父吓得够呛,连夜从国外赶回来。”
我以为能留在杨信身边的人对于他的私事应该知道点东西,没想到助理根本不知道杨信腰上的事。
“我冒昧问一下,你们到这边来是谈项目的吗?”
“对,是来考察福利院建设和儿童资助的项目,杨总的私事,不好跟你多说,你想知道的话可以亲自问杨总,他还要在这边待一个星期呢。”
我的目光从高万霖头顶收回,想再问问杨信弟弟的事,又不知道怎么出口。助理也不再问我其他事情,紧闭嘴巴,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
过了会儿,我看到杨信拿起高万霖的行李和书包准备离开,助理上前帮忙,杨信说:“给你哥,磕个头。”
我真不知道他要出这个幺蛾子,连连后退给他们开门:“……真没这么讲究,算了吧,别为难人。”
“哥,我给你磕头。”
此时此刻,我把高万霖放在高子楷家门口时那个冬夜的雪,一切惨白的雪,又一次落下来,到我头上。
我没有回头。
而是把门打开。
半晌,后知后觉倒吸了口凉气:“起来,高万霖。”
高万霖起身,带着恨意,把脖颈上一直带着的条黑色绳子,从头顶摘下,底下露出只银色的圆形吊坠。
他把那项链随手挂在了卫生间把手上,像送给我最后的礼物。
杨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没什么聊天的心思说明天就走。
其实会多待几天,主要怕高万霖出事,其他的我连想想都头疼,看杨信自己能骗他们到什么时候吧。
“剩下的。”我拿起吊坠,说:“我也帮不到你什么。”
杨信却全然没有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就和我分道扬镳的想法,他把自己给高万霖安排的学校、兴趣班、补习老师、钢琴课通通跟我概括了遍,最后拍拍我肩说:“这附近有个景点叫后湖,你有时间的话,我和万霖陪你转转?”
我盯着手里的吊坠,发现它是个钻了孔的游戏币。
我佯装不以为意,迅速把它装进口袋:“不用,我没什么时间,请假来的,还得回去上班。”
杨信似乎想跟我说些其他,估计是太不合时宜没有出口。
他伸出那只戴着百达翡丽的左手,自作主张从我口袋里把吊坠轻轻拿出来,什么也没解释。
“这几天你要是有什么事要问,随时给我电话,改天见。”
我猜测杨信的改天聊应该是想和我再说些关于高万霖以后的规划,就如同如何完美建成一个项目。
我实在不想听,本来想多留几天的计划也临时改变,订了第二天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回京都。
没想到杨信在我去机场的路上给我发了条消息:后湖旁边的老式茶馆,三楼临窗,位置好找。
我:我去机场了。
杨信:几点。
我:晚上十一点半。
杨信:现在才几点。
现在下午三点十五。
我:“杨哥,两点之前要退房,我就早点出发了,领导催我回去上班,有什么事情手机上说。”
可杨信只发了句“注意安全”,就没了后话,丝毫没有坦白的意思,似乎取消约见就不想告诉我了。
我实在没什么求知欲,打算先消失一段时间,然后就和他断了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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