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洋里肆意遨游的鲛人，在遇见人类之前，从没有弱点。
它们像深海里的各种生灵一般，从骨子里便是自由与野性。
世代生存的族群里，有品类的高低之分，却能在凶兽来袭之时一致对外，驱赶外敌。
独立且清醒，野蛮却带着本能的团结。
称霸海上的生灵，从来不是形单影只。
“这便是哪怕那两只鲛人都成集市上贩卖的商品了，也能冷眼瞧你的原因么？”云时将那两个眼神不善的鲛人瞪了回去，而后无语摇头问身旁这个不为旁人所动的青年。
照野眼眸掠过两双伪善的眼睛，颇为直接道：“鲛人喜欢热烈明亮的颜色，在他们眼中，我并不是族群需要平等相待的伙伴。在我族的记载里，黑色是不详的颜色，象征着苦厄与灾难，鲛人团结，却也有求生的意识。而我降生当日，生母难产而死，便是最明显的征兆……只不过，恰逢海神诞辰，不宜杀生，若强说起来，这鱼尾灰褐，倒也称不上是那纯粹的黑，只是瞧着丑陋，不讨喜罢了。”
“不会呀，哪有人生来便是带着凶煞的？我们常说的生而平等，生，便是众生，即便是路边的猫狗，与人相比，也没有该如何看轻贬低的道理。你们所说的命数玄学一说，不过是心理作用。而……你母亲是承受着孕育生娩的痛苦带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即便她遭遇不幸，不能陪你长大，想来也是饱含着对你的爱意，期待着你能幸福快乐的。”
照野听着身旁姑娘慌乱安慰的话语，仿佛听到什么荒谬之谈，兀地笑出声。
“看来云姑娘对鲛人一族的了解，也只是表面而已。你们有句话说的其实也没错，鲛人确实与人类不同，可称异族。这岸上的人类，多得是多情滥情之辈，可在我族类之中，情爱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的点缀。我于族人，近乎苦厄，对我那可怜的母亲，更是无妄之灾。只不过便如毫不起眼的灰尘一般，若能识趣不去做那碍眼之人，也能有一隅之地。”
云时的好脾气顿时消失，冷下声音，盯着这无所谓的鲛人：“你在说谎。”
那鲛人将在集市上随手买的一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了半张脸，语气调笑：“瞧，神女又懂了，云姑娘哪里来得自信，竟比我自己更了解我们族类么？”
云时听着他不见半分悲伤的声音，扇面遮挡下，不知他是否露出一贯的笑意，只是双目之间，存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悲恸。
世间最难隐藏的情感，眼睛不会说谎。
“若是如你所说，鲛人无情无心，那照野公子又如何甘愿舍下你们最珍重的自由，来这岸上走这一趟？若当真无心，为何要救下两个对你并不怎么友善的同族？”
他的音色依旧存着笑：“我并不在乎他们如何，却也很不喜欢你们人类将我等当做物品任意处置。”
云时脑中飞速复盘剧情，继而道：“是么？那你为何要助那丰仪和染青脱困？你知道的我说的是什么。”
“云时，不管你有什么窥探心思的手段，某劝你不要用在我身上。”
鲛人将扇子收起，眼神一瞬隐晦又极好的掩饰过去，略低首行礼便随前来的仆从前去客院。
系统的声音幽幽响起：“宿主，还记得我们来这的任务么？”
“什么任务？”
脑海里传来一串卡顿的声响，云时蓦地嗤笑一声，而后低语：“我当然记得，只是觉得有些人伪装的太久，怕是自己都忘了原本的样子。你知道么？最可悲的，便是不自爱，若是连爱自己的能力都失去了，你觉得所谓的让他快乐让他没有怨恨，是真的能够实现的任务么？”
“可他并不是人呐，若不是这次的灾祸，他甚至都没跟人类接触过呢，宿主眼里的他，似乎格外狡诈……”
“这也是我想确认的一件事。你瞧，他似乎很懂得如何在这人群之间交谈转圜，相处起来可以说是娴熟。我觉得，他甚至比一些人类更像是人，这可不是聪明便能速成的。”云时眯了眯眼睛，谨慎道。
云时脚步缓缓跟上，心道，我怎么可能看不出他故意示弱的意思，将这令人怜惜的境遇铺开来，叫我放下警惕防备，可他甚至自己都没察觉，伤口撕开惹人共情是不假，可这又如何不是自伤？
他将人类社会的手段学了十成十，却不知道，在这个小说剧情里，本就是炮灰的他们，要想求得长久的生存，难于登天。
照野进入别院，与仆从客气相送，背过身去时，眼睛里的温和早就消失个干净。
他将折扇在指尖转了个圈，暗道，也算是托了那云姑娘的福，这辈子，倒成了这高官府邸的座上宾，只这一次，要更小心行事才对，那云时已摸得自己的动机，若想翻盘，还得徐徐谋之。
假山半腰的亭子里，程黎黎与上官崇相视一笑，碰杯饮下酒液。
“黎黎，为何要将这三个鲛人放在一块儿，事情岂不是会变得更复杂？我还想着，在前几日那市集上，便将那两鲛人交给云姑娘处理。”
听到上官崇的疑惑，程黎黎摇摇头：“阿崇，我们都不能保证，那云姑娘是否是真的神女，再者，这世间不平事有许多，你我一时的善念与心软，焉知不是影响了他人的因果。我便是想着，将他们都放到眼皮子底下好生相待。若那云时姑娘当真能有几分神女之力，那便是你我之幸，若只是偶然掺进来的良善之人，更该好好护着，再不能、再不能重蹈覆辙了。”
“还是你想得周到，这么处理，确实更妥当。你一路舟车劳顿，程大人怕是要心疼坏了。我在此多有不便，不好打搅你们父女叙话，这便告辞了。”
一处客房里，系统同步传回假山上的对话，云时将桌上的图纸摊开，沉默一瞬。
她深呼口气，自言自语：“所以说，不要说老祖宗们是怎么迂腐守旧，现代人是如何先进智慧的，你看，他们的心思，简直是比马蜂窝还密。从集市上那般热情相邀开始，便是入了他们的局，这小说世界，也太逼真了吧。”
她看向图纸上广阔的水域，喃喃出声：“今日才到长安，这南金岛离这里，还真远。想要完成鲛人的心愿，还真挺难的。”
翌日一早，客院内传来喧闹声，只听这府中的管家费心劝解的声音掺在混乱的争执声里。
“你这下等的鲛人，如何能与我等同样居住在这客院里，凭什么将那血燕偷了去，我们尚且只能吃这普通品相的燕窝呢！”
说话的鲛人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指着照野脚下打碎的瓷碗怒声道。
“两位公子莫要因这事争执，这般，这便命人再去厨房炖好了血燕送来，莫要因这事伤了和气。”
府上管家念及程黎黎的叮嘱，不想添乱子，又看那可有可无的客人倒是把小姐嘱咐仔细看顾的贵客给冲撞了，看那贵客少言寡语，这才想着和稀泥。
“一大早的，在这边吵什么？！”云时推开门，将院中情景迅速收入眼中，又顺着那溅污的衣摆向上看去，只见他无所谓的模样，便又想到昨天的一番不快。
那两个鲛人早就打听到这位女郎的身份，是见风使舵的好手，见她面色不虞，便似是隐下委屈将过错揽了过来。
穿着青绿衣袍的鲛人连忙道：“云姑娘，我等本想着与照野公子友善相待，谁知这厮竟然将送给我等的早膳给偷了过去，这才扰了姑娘的清净。”
那穿着身藕粉外衫的鲛人似是想明白什么，看了看那打碎的血燕，又瞥了眼管家身后持着食案的婢女，猜到这是闹了个乌龙。
血燕不易得，这客院的贵客么，这女郎是一个，那这余下的一碗血燕，是送给谁的已然清楚明白。
藕粉衣衫的少年眼眸清润似水，朝她低身行礼，轻声道：“是我等不对，一时糊涂悟错了主家的意思。”
他又拉着那不明缘由青绿衣裳的鲛人朝那管家及一众仆从致歉。
末了，他又好脾气地冲照野笑语：“有冒犯公子的地方，还请公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二人吧。”
那管家的脸色好了许多，见这公子将错处揽下，又安抚了同伴，算是解决了个麻烦。
云时这才出声道：“管家，今日的事还请不要放在心上，能来贵府小住，也是托了程小姐的面子，此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那管家捋了捋花白胡须，侧身将那食案显出来：“那这燕窝……”
云时沉默一瞬，余光扫过照野及另外两个鲛人，蹙眉看向粉衫少年，道：“血燕珍贵，今日多亏这位……”
“某名为玉和。”
听见这个不在小说原本剧情的名字，云时额头青筋莫名跳了跳，又示意他接过那血燕，视线在他身上停顿片刻。
“系统，你昨天说，这两个鲛人都不是什么好人？”
“从他们身上的气来看，似乎是两个趋炎附势的鲛人。”
“这样呀，也难怪一早就能因为这燕窝闹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转身回房，朝着那几个鲛人摆手示意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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