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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第 50 章

男朋友出身道门番外1

玄真观的大殿,檀香终年缭绕。

新任掌门谢七洛,正没个正形地斜倚在历代祖师的法像下,一条腿曲着,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指间还转着个朱红的小酒壶。

身上道袍松松散散,领口微敞,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墨玉似的长发拿根木簪草草一绾,几缕发丝垂落,拂过她微醺的眼角。

底下站着的弟子们,脸色比死了三天还难看。

“成何体统!千年玄真观,清修圣地,岂容、岂容……”青玄长老气得手指直哆嗦,指向谢七洛,“岂容你这般亵渎!”

“饮酒作乐,仪态尽失,如何能做我等掌门!”有人附和。

抗议声低低嗡嗡,像夏日池塘里闹心的蛙群。千年基业,规矩比山上的古松枝杈还多,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肆意妄为的年轻掌门,谁都受不了。

谢七洛像是没听见,只懒洋洋掀了下眼皮,目光掠过一张张敢怒不敢言的脸,最后停在最末那个身影上。

哟,新来的。

萧家的公子,萧云琅。

十六岁的少年,一身素净道袍穿得一丝不苟,身姿如竹,站在那儿就是一幅温其如玉的君子画。眉眼清润,唇边似乎总含着一缕谦和的笑意,在这片压抑的愤怒里,显得格外扎眼。

众弟子为表不满,纷纷刻意侧身,将他凸显出来。

谢七洛唇角一勾,来了点兴致。

她当然知道这世家子被送来时有多不情愿,也知道他骨子里那点没磨平的傲气。

温顺?装的罢了。

“萧云琅。”她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沙哑,像猫爪子在人心上轻轻一挠。

少年抬眸,视线恭谨地垂下:“弟子在。”

“他们都说不服我,你呢?”

萧云琅拱手,行礼的标准程度能刻入门规范本,声音清朗温润,听不出半分勉强:“师尊乃祖师亲选,继任掌门,弟子愚钝,唯谨遵师命,不敢有违。”

场面话倒是说得漂亮。

谢七洛轻笑一声,支起身子,一步步走下掌门法座。

木屐敲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声,在这落针可闻的大殿里,敲得人心头发慌。

她停在他面前,离得极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清气,混着一丝极淡的墨香和药草味。

她故意晃了晃手里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壶里荡出诱人的水声。然后,在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气的死寂里,将那朱红的壶嘴,径直递到了萧云琅淡色的唇边。

“会喝么?”她挑眉,眼波流转间全是恶劣的逗弄,等着看这世家公子绷不住的羞恼,等着他退开,斥一句“荒唐”。

殿内空气凝固了,青玄长老眼一翻,差点背过气去。

萧云琅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看不清神情。

顿了那么一瞬,随即少年抬眼,眸色依旧温润,可那温润底下,像是有什么极深极暗的东西悄然涌了一下。

他微微启唇,就着谢七洛的手,仰头——

喉结滚动。

清冽又辛辣的酒液滑入喉中,他的眼尾几乎是立刻飞起一抹秾丽的红,像雪地上骤然绽开的红梅,灼眼得惊人。

空酒壶被谢七洛随手丢开,哐当一声滚在地上。

萧云琅声音微哑,却清晰无比地落入每个人耳中:“师尊喂的,毒药也喝。”

满殿死寂。只剩下少年被酒气呛出的、压抑着的低低咳嗽声,和他眼尾那抹惊心动魄的红。

谢七洛大笑起来,笑声肆意张扬。

……

玄真观的日子,并像表面那般清静无为。

山下妖魔频出,扰得民生凋敝。

谢七洛这个掌门,当得散漫,斩妖除魔却从不含糊。

每次有妖邪出现的消息传来,她总是拎着酒壶和剑,踹开萧云琅的房门:“走了,徒弟,干活儿。”

萧云琅便搁下手中的药杵,或收起才画了一半的宣纸,温顺应一声:“是,师尊。”

他跟在谢七洛身后,看她肆意张扬地一剑荡平妖邪,看她醉卧在妖物残骸中间仰头灌酒,看她用最不羁的方式,行最正道之事。

几次遇险,他因修为不足而受制,皆是她看似随意地出手,剑光一闪,便将迫近他的危机化解于无形,还要懒懒嘲笑一句:“笨徒弟,还得练啊。”

他面上依旧温文恭顺,应着“师尊教训的是”,心底那点因被强塞来的不满和看不惯,却在不知何时不翼而飞。

他开始在她受伤后,默不作声备好疗效最佳的伤药;会在她醉倒时,脱下外袍仔细盖在她身上,然后在晨光熹微中,装作刚刚赶来;他笔下描绘的,不再是山水花鸟,而是不知不觉间,全是她或笑或嗔、或醉或战的眉眼。

那坛她亲手喂下的酒,灼烧的何止是他的喉咙。

……

黑风岭。

妖气冲天。

这次撞上的,是个硬茬子。千年树妖布下的噬魂阵,阴毒无比,专蚀修士元神。

谢七洛一脚踏入阵眼,便知不妙。浓郁如墨的妖气缠缚上来,无数怨魂尖啸着撕扯她的灵识。酒壶早在打斗中碎了,她以剑拄地,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师尊!”

萧云琅被妖藤死死缠住,困在阵外,温雅的脸上头一次出现惊惶裂痕,他拼命挥剑斩割,那妖藤却越收越紧,勒入皮肉,鲜血淋漓。

“别过来!”谢七洛厉喝,试图强行凝聚溃散的灵力。

树妖巨大的主干上浮现一张扭曲的人脸,发出桀桀怪笑:“好精纯的元神……吞了你,吾必能化身万千……”

更多的妖藤如毒蛇般窜向谢七洛。

就在此时——

“滚开!”

一声近乎嘶哑的暴喝炸响。

困住萧云琅的妖藤应声寸寸断裂!

一直被谢七洛认为“狠厉不足”、“温文尔雅”的少年,周身爆发出骇人的剑气,平日里执笔研药、抚琴作画的手指,此刻紧握着一柄清光大盛的古剑。

那剑意,竟是玄真观失传已久的剑诀——斩红尘!

剑光如九天银河倾泻,不是清冷月华,而是焚尽一切的暴烈炽阳!

三千妖魔,无数怨魂,在那摧枯拉朽、近乎疯狂的剑光下,连哀嚎都未能发出,便化作齑粉,纷纷扬扬散灭。

妖阵崩碎,黑风岭震荡不休。

光芒散尽,一片死寂的狼藉中,萧云琅执剑而立,素白的道袍染满妖异的血污,一向梳理整齐的发冠碎裂,墨发凌乱地披散下来,遮不住他猩红的双眼。

他一步步走向力竭跌坐在地的谢七洛。

古剑脱手,哐当坠地。

他染着血和尘污的手指,轻轻攥住谢七洛的衣袖,嘴里鲜血汩汩流出。

少年俯身,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

“现在……我终于不是师尊的拖累了……”

谢七洛呼吸猛地一窒。

少年温润的眉眼此刻被一种近乎疯狂的赤红覆盖,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未散的凌厉剑意,压得她心头一震。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萧云琅,像是被彻底打碎了温雅的外壳,露出了内里淬火带血的钢刃。

“你……”她刚吐出一个字,少年一口鲜血喷出,整个人昏迷过去。

谢七洛看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年轻脸庞,看着他褪去血色苍白的脸,突然发现,昔日青涩少年,竟不知何时,已是玉树临风的青年。

即使昏迷过去,他仍然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像是怕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谢七洛扯了一下嘴角,笑容有点复杂,有点涩,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味。

“呵……”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懒洋洋,却带着一丝哑,“小孩子已经长成大人了啊……”

话音未落,谢七洛并指如剑,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精准地点在他眉心。

一股温和灵力瞬间涌入,游走他周身经络。

萧云琅闷哼一声,慢慢清醒过来,只觉方才强行催动“斩红尘”导致的经脉灼痛和灵力枯竭之感,竟被这股外力强行抚平、梳理,甚至……隐隐有拓宽滋养之势!

他愕然抬眼,正对上谢七洛似笑非笑的眼。

她捡起地上那柄古朴的长剑,指节拂过冰凉的剑身,上面残留的剑意让她指尖微微一顿。

“啧,‘斩红尘’……你小子藏得够深。”她嘀咕一句,随手将剑抛还给他,“拿着,回去了。”

萧云琅下意识接住自己的佩剑,入手一片温凉,方才暴动的剑灵此刻竟异常温顺。

他看着谢七洛自顾自往前走的背影,松散的道袍在弥漫着焦糊和血腥气的风里飘荡,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幻觉。

“师尊!”他忍不住开口,声音依旧发紧,“刚才……”

走在前面的谢七洛头也没回,只是懒懒地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

“刚才什么刚才?妖阵破了,妖魔死了,你我还活着,不就是这么回事?”她脚步不停,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天大地大,修行路长,皆是天地一过客罢了。”

萧云琅站在原地,握着剑柄的手指缓缓收紧,指节泛白。胸腔里那头失控的凶兽似乎暂时被安抚,却又被另一种更汹涌、更滚烫的情绪填满。

良久,他抬步,沉默地跟了上去。

脚步踩过妖魔的残骸和焦土,一步步,踩在自己已然脱轨的命运之上。

回玄真观的路,沉默得令人窒息。

血腥气和焦糊味顽固地黏在衣袍上,随着山风一阵阵钻入鼻腔,提醒着方才那场近乎同归于尽的厮杀。

萧云琅沉默地跟在谢七洛身后,目光追随着前方那看似懒散随意的背影上。她走得不快,甚至有些踉跄,方才妖阵中消耗定然极大,可脊背依旧挺得笔直,仿佛什么都压不垮。

……

玄真观的山门就在眼前。

守门弟子远远看见他们,先是松了口气,随即被两人一身狼狈和浓重的血腥气惊得变了脸色。

“掌门!萧师兄!你们这是……”

谢七洛摆摆手,连敷衍都懒得,径直穿过山门,留下一句:“无事,撞上一窝不开眼的小妖。”

小妖?

那几乎能荡平半个山头的残余剑意和冲天妖气,可绝非“小妖”能弄出来的动静。弟子面面相觑,却不敢多问,目光又落到后面跟着的萧云琅身上。

少年依旧温顺地垂着眼,只是平日一丝不苟的道袍染满血污,发丝凌乱,唇色苍白,偏偏那眉眼间凝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竟让人不敢直视。

谢七洛径直回了自己的小院,“砰”地一声合上门,将一切探究的目光隔绝在外。

萧云琅停在院外,望着那扇紧闭的木门,许久未动。直到有巡夜弟子经过,好奇地看他一眼,他才猛地回神,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居所。

一进门,他反手栓上门栓,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起来。强撑的镇定瞬间垮塌,他抬手捂住眼睛,可黑暗中全是师尊那双微醺的、带着戏谑和一丝复杂情绪的眼。

翌日,晨课钟声敲响。

萧云琅立刻睁开眼,眼底带着血丝,显然一夜未睡。

他换上一身崭新的道袍,将每一处褶皱都抚平,束发戴冠,恢复成那个一丝不苟的温雅弟子模样,只是面色比平日更苍白几分。

他如常出现在晨课大殿,执经卷,诵黄庭,姿态恭谨标准,挑不出一丝错处。

只是当谢七洛打着哈欠,拎着个新酒壶,懒洋洋晃进来时,他诵读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顿了一下,指尖微微收紧,泛出白色。

众弟子神色各异,偷偷觑着掌门,又看看似乎毫无异状的萧云琅。

谢七洛像是完全忘了昨日之事,依旧没个正形地靠在她的专属软垫上,半阖着眼,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晨酒。只是目光偶尔掠过台下那端正跪坐的身影时,会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玩味。

晨课结束,弟子们鱼贯而出。

萧云琅垂眸收拾经卷,感觉到一片阴影笼罩下来。

熟悉的、淡淡的酒气混着一丝极清冽的体香钻入鼻腔。

他身体瞬间绷紧。

“伤好了?”谢七洛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调子。

萧云琅指尖一颤,经卷差点滑落。

他稳住呼吸,起身,行礼,视线恭谨地落在她道袍的衣襟上,不敢上移:“劳师尊挂心,已无大碍。”

“哦?”谢七洛挑眉,忽然伸手,指尖快如闪电地在他腕脉上一搭。

微凉的触感袭来,萧云琅整个人猛地一僵,如同被定身法定住,血液轰然涌上耳根。她指尖的灵力探入,迅速游走一圈。

“内力倒是恢复得快,”她松开手,仿佛只是检查弟子功课般自然,“看来那‘斩红尘’的反噬,你扛得住。”

萧云琅喉头发干,几乎说不出话,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谢七洛看着他瞬间染上绯红的耳垂,和那强作镇定却连睫毛都在轻颤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她忽然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气息拂过他敏感到几乎战栗的耳廓:

“那……别的呢?”

萧云琅猛地抬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眸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他此刻的慌乱无措。

“师尊……”他声音发紧。

谢七洛直起身,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瞧你这点出息。行了,去丹房帮我把新采的药材整理了,泡酒的方子还缺几味。”

说完,她拎着酒壶,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

留下萧云琅一个人站在原地,仿佛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过,心跳如鼓,半晌无法动弹。

整理药材……泡酒……

他闭上眼,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情绪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认命的、深沉的晦暗。

他转身,朝着丹房的方向走去。

脚步沉稳,一如往常。

只是无人看见,他袖中紧握的双拳,和那悄然滋长、再无法回头的妄念。

玄真观的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

谢七洛依旧只在晨课露个面,随后就拎着酒壶不知躲去哪里偷闲,偶尔兴致来了,便丢给萧云琅几本艰深古籍或一套刁钻剑法,美其名曰“考察功课”,实则多半是自己懒得看。

萧云琅也依旧是那个温润如玉的掌门大弟子,课业修行一丝不苟,甚至比以往更加勤勉。

只是每当谢七洛靠近,那看似平静的眸底总会掠过一丝极快的波澜,又迅速归于沉寂,唯有耳根偶尔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薄红。

他不再轻易看她,却又在她转身时,目光如影随形。

谢七洛似乎乐在其中,逗弄这表面循规蹈矩实则内里叛逆的徒弟,成了她枯燥掌门生涯的趣事之一。

这日,谢七洛接到传讯,西北处有魔物出现,以人为食。她安排清尘教导和监督其余弟子的课业修行,自己独自去西北斩杀魔物。

……

谢七洛斩杀了魔物,心情舒畅,回程时并未御剑,信步穿行于莽莽山林之间。

夕阳将层林染得一片金红,归鸟啼鸣,山风送爽。

她正仰头灌着酒,忽听得前方密林深处传来一阵极其暴戾的狼嚎和野猪疯狂的嘶叫,其间还夹杂着一种……更奇异、更野性的低吼。

谢七洛眉梢微挑,循声悄无声息地掠去。

穿过一片茂密的灌木,眼前景象让她顿住脚步。

一片林间空地上,血污斑驳。七八头壮硕的野猪獠牙森白,围攻着数匹灰狼。

狼群显然处于下风,已有几匹倒在血泊中。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狼群中那个异常敏捷凶狠的身影——那根本不是狼!

那是一个孩子,约莫十岁上下,浑身脏污,长发纠结,几乎遮住了面容,只在奔跑跳跃间露出一双野兽般凶狠明亮的眼睛。

他未着寸缕,皮肤被树枝刮出无数血痕,却仿佛不知疼痛,四肢着地,动作迅捷得惊人,扑咬闪避间,竟带着狼的野性和一种天生的杀戮本能。

他正配合着一匹体形壮硕的头狼,死死缠住一头最为狂暴的公野猪。那野猪獠牙一挑,眼看就要刺入头狼的腹部!

千钧一发之际,那孩子竟猛地从侧面扑上野猪的背,一口狠狠咬在野猪的耳朵上,双手指甲尖锐肮脏,死死抠进野猪厚韧的皮肉里!

野猪吃痛,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狂嚎,猛地人立而起,疯狂甩动!

孩子被狠狠甩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发出一声闷响,跌落在地,挣扎了几下,竟一时爬不起来。而被激怒的公野猪,红着眼,调转方向,獠牙森寒,朝着地上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的孩子猛冲过去!

谢七洛眼神一凛,指尖酒液弹出,化作一道凌厉气劲,精准地打在公野猪的前蹄上。

野猪惨嚎一声,踉跄扑倒。

与此同时,她身影如鬼魅般掠至场中,袖袍一挥,一股无形气浪将剩余几头欲扑上来的野猪震得翻滚出去。

狼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龇牙低吼着,警惕地围拢到那头狼和受伤的孩子身边,却不敢上前。

谢七洛没理会狼群,走到那孩子面前。

孩子蜷缩在地,额角撞破,鲜血汩汩流出,糊住了他一只眼睛。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却毫无惧色,只有全然的野性和警惕,死死盯着谢七洛,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像一头受伤的幼兽。

谢七洛蹲下身,也不嫌他脏污,伸出手指想去探他的伤处。

孩子猛地张嘴就要咬,动作快如闪电!

谢七洛手腕微微一转,轻易避开了,指尖却在他下颌某处轻轻一按。

孩子闷哼一声,浑身力道一松,咬人的动作僵住,只能用那双野性的眼睛狠狠瞪着她,充满了不屈和敌意。

“狼性十足,倒是块好材料。”谢七洛啧了一声,看了看他额头的伤口和身上其他擦伤,不算太重,但需处理。

她又瞥了一眼那匹警惕地护在孩子旁边的头狼,以及另外一只过来舔舐孩子伤口的母狼。

“我是玄真观掌门谢七洛,这孩子伤势很重,我能治好他,他留在这里,对他的未来,有害无益。”她淡淡开口。

为首的头狼似乎听明白了,眼神中的警觉之意淡去,多了一丝恳求。

那匹母狼则恋恋不舍的舔了舔孩子的额头,随即退后一步,双爪摆出作揖的姿势,向谢七洛低首,竟似在拜托她照顾孩子。

她点点头:“既然有缘相遇,我自会照顾好他。”

然后,她不顾那孩子凶狠的瞪视和喉咙里咕噜的威胁,伸手将他小心地抱了起来。

孩子在她怀里剧烈挣扎,指甲抓挠,牙齿试图撕咬,发出呜呜的低吼。

谢七洛抬手,在他后颈某个穴位不轻不重地一拍。挣扎的力道立刻软了下去,孩子昏睡过去,脏污的小脸靠在她肩头,眉头依旧紧紧皱着,仿佛在梦中依旧保持着警惕。

谢七洛抱着这个意外的“收获”,看了一眼众狼,转身大步离开了这片血腥的林地。

……

回到玄真观时,已是夜幕低垂。

谢七洛带回个野人般的孩子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道观。

弟子们纷纷围拢过来,看着掌门怀里那个脏得看不清面目、浑身是伤还带着野兽般凶戾气息的孩子,窃窃私语,惊讶万分。

“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了?”谢七洛不耐烦地呵斥一声,目光扫过人群,落在了闻讯赶来的萧云琅身上。

“云琅,”谢七洛将怀里的孩子递过去,“给他清洗干净,治伤,弄点吃的。小心点,小崽子爪子利得很。”

萧云琅看着那孩子即使在昏睡中也紧握的小拳头和满身的伤口,眼中掠过一丝怜悯,连忙小心接过:“师尊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谢七洛嗯了一声,又补充道:“找个安静点的屋子,别让人惊扰他。”

“是。”

孩子被萧云琅抱走了,围观弟子也渐渐散去,

……

接下来的日子,萧云琅的耐心遇到极大挑战。

那孩子醒来后,极度抗拒陌生环境和人类。他不穿衣服,撕碎所有递过去的衣物;不吃熟食,只对生肉有反应;不会说话,只会发出低吼和嚎叫;对任何试图靠近的人都龇牙咧嘴,攻击性极强。

唯有萧云琅,因着连日来的悉心照料,喂药换衣,轻声细语,才勉强能靠近他一些。但他依旧不允许任何人碰触,像只时刻绷紧的小兽。

谢七洛偶尔会去看一眼,每次她都带着酒和生肉。她并不急于靠近,只远远坐着喝酒,将生肉放在不远处。

孩子最初充满警惕,但抵不过食物的诱惑,会飞快地窜过来抢走肉块,又迅速退到角落,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死死盯着她。

几次之后,他似乎明白这个女人没有恶意,还提供食物,眼中的敌意稍减,但警惕依旧。

直到有一次,萧云琅试着给他换药时,他因疼痛挥手乱抓,差点抓伤萧云琅。恰逢谢七洛进来,眼神一冷,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放出。

孩子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动弹不得,只能惊恐地看着她。

谢七洛走过去,没收了他盘里的生肉,冷声道:“伤他,就没吃的。”

孩子龇牙,发出低吼。

谢七洛不为所动,转身就走。

饿了两顿之后,当萧云琅再次尝试靠近时,他虽然依旧身体僵硬,喉咙里发出不安的咕噜声,却再也没有攻击。

萧云琅惊喜地看向倚在门口喝酒的谢七洛。

谢七洛只是勾了勾唇角。

又过了些时日,孩子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也渐渐习惯了萧云琅的存在,虽然依旧不穿道袍,只用兽皮围身,依旧不肯离开那间小屋,但眼中的野性稍褪,多了几分属于人的懵懂。

谢七洛觉得是时候了。

这日,她带着萧云琅走进屋子。孩子正蹲在窗边,看着外面枝头跳跃的鸟儿,眼神专注。

谢七洛走到他面前,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萧云琅,没有像最初那样龇牙。

“以后,你就留在这里。”谢七洛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叫萧云琅,是你的大师兄。”

孩子看向萧云琅,眼神动了动。

谢七洛又指了指自己:“我,谢七洛,玄真观掌门,救你回来的人。”

孩子转回视线,盯着她。

谢七洛沉吟片刻,道:“既入玄真,过往如尘。你随狼群,居于山野,便叫‘清霄’吧。天高地阔,任你遨游之意。”

孩子,不,清霄,眨了眨眼睛,似乎对这个名字并无反应,又似乎听懂了什么。

谢七洛笑了笑,伸出手,不是碰他,而是将一枚用红绳系着的、刻了简单护身符文的木牌递到他面前:“以后,叫我师尊。”

清霄看看那木牌,又看看谢七洛,迟疑了许久,才慢慢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接过了木牌,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他抬起头,望着谢七洛,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破碎的音节,尝试了几次,终于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师……尊。”

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谢七洛眉梢一扬,笑了:“嗯。”

从此,玄真观最年轻的掌门谢七洛,有了第二个徒弟。

一个由狼群养大,只认谢七洛和萧云琅,野性难驯的小徒弟——清霄。

清霄毕竟是山野里长大,从来没在人群里生活过,不知道什么是规矩,对清规戒律有种发自骨子里的抵触。

六岁的男孩,哪里有耐心诵经打坐,整日里逃课溜去后山,不是蹲在树上抓鸟,就是窜到后山追兔子,唯有谢七洛偶尔出现时,他才肯稍微收敛爪子,露出点近乎驯服的模样。

谢七洛这个师尊,当得是名副其实的“甩手掌柜”,赐下名字后,便大手一挥,将教导清霄的重任,直接丢给了萧云琅。

“云琅啊,”她翘着腿,坐在石桌上喝酒,对着树下正安静看书的萧云琅吩咐,“你这师弟,根骨不错,就是野惯了。认字、修行、规矩,你看着教,教不好,唯你是问。”

萧云琅合上书卷,起身,恭顺应道:“是,师尊。”

目光掠过正试图徒手爬上大殿屋顶的那个小小身影,萧云琅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奈,随即化为一种责任感。

这绝非易事。

第一堂课,认字。

书房里,清霄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焦躁幼兽,对笔墨纸砚充满了敌意。

萧云琅刚握住他的手,想教他执笔,他便猛地挣脱,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一爪子将砚台扫落在地,墨汁泼洒了一地。

萧云琅没有动怒,只是静静看着清霄,看着那孩子紧绷的身体和充满敌意却又隐含一丝无措的眼睛。

他让人换来了沙盘,自己先蹲下身,用手指在细沙上一笔一划,写下了一个“人”字。

“看,”他的声音温和如春风,没有丝毫逼迫,“这是‘人’,你我,都是人。”

清霄警惕地盯着沙盘,又盯着萧云琅的手,鼻翼翕动,似乎在分辨气味。

萧云琅极有耐心,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念。

过了许久,清霄似乎被那不断重复的线条吸引了,慢慢蹲下来,伸出脏兮兮的手指,犹豫着,模仿着,在沙盘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萧云琅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对,就是这样。”

他不再强求握他的手,只在一旁引导,从最简单的字开始,日、月、山、水、狼、师、兄……

清霄学得极慢,却异常专注,尤其是在学到“狼”字时,他反复描画了许久,抬头看向萧云琅,眼神复杂。

萧云琅温声道:“那是你的过去,现在,你是清霄,玄真观的弟子,我的师弟。”

清霄低下头,继续在沙盘上划着那个“狼”字,力道大得几乎要戳穿沙盘。

有了教清霄认字的经验,萧云琅开始琢磨怎么因材施教。

他发现清霄对气息、动静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耐力与爆发力也远超常人,便不再强求他修习需要静心凝气的内丹术,而是挑选了一套适合他的身法和一套凌厉的爪功,甚至亲自打磨了一对贴合他手指的玄铁指套。

修炼场中,萧云琅一招一式拆解演示,姿态依旧优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谨。

“这里,腰腹发力,不是用手臂硬扯。”

“速度再快三分,留下残影。”

“对敌之时,你的直觉比眼睛更可靠。”

清霄学得磕磕绊绊,时常因控制不住力道而伤到自己,或是因不耐烦而暴躁低吼。

萧云琅从不斥责,只在他快要失控时,用一股温和却坚韧的灵力将他定住,等他平静下来,再继续教导。

有时清霄练得狠了,脱力倒地,呼哧呼哧喘气。萧云琅就递上一杯温水,或是拿出一盒特意调制的、缓解肌肉酸痛的药膏,沉默地帮他涂抹开。

清霄起初会僵硬地躲闪,但药膏带来的清凉舒适感,和那双稳定而毫无恶意的手,让他渐渐放松下来。

他抬起眼,看着这个总是穿着干净道袍、身上有好闻墨香和药草味的师兄。

师兄和师尊不一样。

师尊是遥远的、带着酒香的强大存在,师兄是温暖的食物,是沙盘上永不停歇的笔画,是修炼场上精准无误的示范,是受伤后递来的药膏,是夜里踢被子时,悄无声息进来帮他盖好的那只手。

萧云琅不仅教他修行,也开始带他下山见识人世间。

第一次站在喧闹的城镇街道上,清霄几乎瞬间炸毛。

汹涌的人潮、嘈杂的叫卖、各种陌生的气味和声音,让他极度不适,下意识地弓起背,眼神凶狠地扫视四周,仿佛随时准备扑杀或逃离。

萧云琅没有拦他,只不动声色地挡在他身侧,隔开过于拥挤的人流。他买了一个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肉饼,递到清霄鼻子前。

“尝尝,和生肉不一样。”

清霄警惕地看着那焦黄色的东西,又看看萧云琅,迟疑地接过来,咬了一小口。

酥脆的外皮,咸香的肉馅,滚烫的汁水……味蕾被前所未有的体验冲击,他眼睛猛地亮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就把肉饼塞进了嘴里,噎得直瞪眼。

萧云琅无奈,又赶紧递上水囊。

他带着清霄看街头杂耍,看糖人是怎么吹出来的,看布庄里五颜六色的布料,甚至带他坐在茶馆角落,听那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妙趣横生的话本子。

清霄起初只是沉默地跟着,像一头闯入陌生领地的狼崽,身心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但一次次下来,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他开始会盯着捏面人的老爷爷看得出神,会学着萧云琅的样子,小口啜饮碗里的清茶,虽然还是会因为突然的锣鼓声而惊得跳起来。

有一次,一个跑闹的孩子不小心撞了清霄一下,手里的风车掉在地上摔坏了。孩子哇哇大哭,清霄不知所措地看着地上的风车,又看看哭闹的孩子,喉咙里发出焦躁的咕噜声。

萧云琅走过去,捡起摔坏的风车,温和地对那孩子说:“别哭,哥哥赔你一个新的,好不好?”

他带着孩子去买了个新的风车,又额外买了一支糖葫芦,哄得孩子破涕为笑。

清霄一直默默看着。等孩子走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刚才因为无措而微微发抖的手,又抬头看向萧云琅。

萧云琅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回去的山路上,清霄忽然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生硬,却清晰了很多:“师兄……为什么,帮他?”

萧云琅脚步未停,看着远处暮色中的玄真观飞檐,轻声道:“因为他会哭,会难过。我们比他强大,强大的人,看到弱小者难过,若能帮,便帮一把。这不是规矩,是……道理。”

清霄似懂非懂,却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时光荏苒,春去秋来,便是六年。

当年的野性狼孩,已抽条长成清瘦矫健的少年。

他依旧不爱说话,眼神却不再是全然的野性,多了几分沉静和洞察。

他识得了很多字,能读懂简单的道经,一身修为更是进展神速,尤其是那套爪功和身法,已得萧云琅七八分真传,且更多了三分属于自己的狠戾与刁钻。

他依旧只听谢七洛和萧云琅的话。

他会默默记住萧云琅翻阅频率最高的医书,然后趁他不在时,偷偷替他擦干净书架上的浮尘;会在下山时,用自己攒下的零用钱,买一支最好的狼毫笔回来,笨拙地塞给萧云琅,却不说为什么;会在萧云琅蹙眉研究疑难药方时,安静地守在丹房外,不让任何人打扰。

而萧云琅,早已将这份教导之责,化作了长兄般的疼爱与管教。

他会检查清霄的课业,错处一一指出,毫不容情;会在他修炼冒进时,冷着脸罚他面壁思过;也会在他生辰时,亲手做一碗长寿面,卧上两个荷包蛋。

清霄若在外与人起争执,不论对错,萧云琅必先罚他,罚他心性不稳,然后再去论外界是非。

若真是清霄受了委屈,他那温润的眉眼便会沉下来,亲自去讨回公道。

一种无需言说、却深厚无比的兄弟情义,在六年朝夕相处的点滴中悄然生根,枝繁叶茂。

这日,清霄练完功,额上带着薄汗,找到正在药圃照料草药的萧云琅。

“师兄,”他开口,声音已是清朗少年音,“后山崖壁那株七叶紫岚草要开了,今夜子时药效最好,我去守着,等到了时辰好采摘下来。”

那处崖壁陡峭险峻,且有微弱毒瘴。

萧云琅直起身,看了看他,点头:“好,带上驱毒丹和传音符,若有什么不妥,立刻传讯于我。”

“知道。”清霄应下,转身利落地走了。

萧云琅望着他挺拔矫健的背影,唇角微微扬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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