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凉,赵静云坐在公园长椅上,脚边的蛇皮袋里照例装着她翻捡来的易拉罐和塑料瓶。
她靠着椅背,缓慢地呼吸,疲惫望向远方,眼神空落落,像是在望着什么,又像什么也没看见。
白天接到了姐姐的电话,也是问她回不回来。
“杨俊给你打电话了?”她问。
电话里头赵静霞叹了口气:“你别管他说什么,我不想你回来。老头子早该死了,老天让他活这么大岁数,还不够本?还想让你回来?想死得安心,想没有一点愧疚?没门!”
“要不是你姐夫拦着,我早去杨家庄骂了!”
“杨俊也是!没用的东西!狼心狗肺!”
赵静霞在那头气呼呼发泄愤怒,她反而静下了心。
姐姐姐夫一直关心她,晓得她不想见面,就算舍不得也尊重她的决定。哪怕多年未见,依旧时不时发消息过来,不指望她条条回复,只要知道她一切安好就行。
“姐姐,别气坏身体。”她反过来宽慰赵静霞,“杨俊去找你,你们不见就是了。”
“我朋友也劝我别回去。”
“我不原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他想心安,以后他托梦给永源,自己去求永源原谅。”
嘴上说不气,话说得平静,咬字却格外用力,像是咬着牙关把愤怒咽下去。
赵静霞听着不忍,忙岔开话题:“过年小琴她们要出去旅游,初一就走,我跟你姐夫也想着出去转转,我们去看看你,好不好?”
她顿了顿,本没什么心情,但也不想拂了姐姐好意,也有好几年没见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
天色更晚了些,公园里没什么人,前几天罕见的落了雪,一到晚上,白日里没化掉的冰碴子冻得更坚硬。
又一年了,真快啊。
“赵阿姨?”
她刚准备离开,听见有人喊她。
赵阿姨,是喊她吧?
好像是安余生的声音。
“赵阿姨,真的是你!”安余生三两步跑到她跟前,“你怎么在这?”
目光又瞄到她手中的蛇皮袋,调侃道:“收获如何?”
看见他,赵静云心情轻松了些,笑着回道:“不多,天冷,公园里人少。”
又问他:“你怎么来了?”
安余生手指了指前方:“下了班,抄近路回去。”
“赵阿姨,你还没吃饭吧?”他晃了晃手中的袋子,“老板家里有事,今天关门早,让我把剩余的菜都带回来了。正好,咱们一起吃。”
“走,去前边亭子里。”
赵静云还没来得及回答,安余生不由分说,拎起地上的蛇皮袋走在了前面。
他大高个,赵静云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随后又露出欣慰的笑,跟上了他的脚步。
安余生细心把饭菜摆好,又贴心地抽出纸巾给赵静云擦手:“赵阿姨快吃吧,别饿着。”
“哎,好。”这孩子,吃了多少苦,她是知道的。
白天送外卖,晚上在小饭馆打工,一年四季,风雨不歇。
安余生吃饭快,没几口就扒拉完,坐在一旁安静等她。等赵静云吃完,又麻利地收拾干净,拿着垃圾往远处走去。
等他回来,瞧见赵静云看着他笑。
“赵阿姨,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安余生坐下,语气有些迟疑,“你吃饭都没怎么说话,我想问,又怕影响你胃口,赵阿姨,你......”
他话还没说完,赵静云眼泪忽然扑簌簌掉。
“你别哭,赵阿姨你别哭啊......你有事,你跟我说。”安余生慌了,手忙脚乱掏纸巾给赵静云擦眼泪。
“没事,没什么大事。”赵静云吸了吸鼻子,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大事。”
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掉。
“永源他爷爷快死了。”她哽咽着,“永源他爸前两天联系我,说他爷爷想见我一面。”
安余生不说话,静静听她讲。他只知道赵静云孩子杨永源一岁多丢了,她跟他前夫离了婚。
“当年,就是永源的爷爷带他赶集,把他弄丢了。”赵静云眼神空洞,人回到了那个遥远的下午,“后来呢?他只说了一句‘对不起’,就再没管过了。”
她闭了闭眼,低身笑了笑,笑声里满是心酸:“他让我回去,是想死前得到我的原谅?”
“我不可能原谅!”她忽然抬头,目光里含着深深的痛,“这二十年,我的生活几乎只剩下一件事——找孩子。我把自己逼得走投无路,只为了把永源找回来,给自己一个交代。”
“可他们呢?”她声音发颤,忍着极大的愤怒,“永源他爸再婚,又生了孩子。他们老杨家没有断子绝孙。”
“他们都忘了吧,忘了永源。只有我......只有我,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还在苦苦寻找。”
安余生拳头越握越紧,嘴角浮起冷笑:“现在他快死了,才想起被他弄丢的孙子?”
赵静云深吸了一口气,哽咽着说:“这么多年,他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怎么会对我找永源不闻不问?”
“我无法释怀,原谅他,我这么多年的痛苦就毫无意义。”
“甚至我听人家说,当年他还说过‘小孩丢了就丢了吧,能养活一个就不错了’。”
她闭上眼,脸色苍白:“我这辈子,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们。”
安余生一直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赵阿姨,你该放下,不是原谅他们,是放过你自己。”
“你儿子丢了,不是你的错。”他看着她,眼神格外坚定,“他要是知道你找了他二十多年,吃了这么多苦,他肯定舍不得你。”
永源舍不得她吗?
她望着安余生,眼泪决了堤,她捂住脸,肩膀剧烈颤抖,一声声呜咽扎在安余生心上。
安余生别过头,抿紧嘴唇,闭上眼睛,眼泪一颗颗往下掉。
他们寻亲团里,来来往往人很多,在南城停留比较久的,赵静云算一个。
他刚来这座城市时,人生地不熟,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王老板餐馆那份活,是赵静云介绍的。租的房子,也是赵静云帮他找的,替他砍价,让他有了个安身之所。
她夸他名字起得好,常常关心他,问他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工作累不累。
他见过她细心照顾她的邻居,那个患病的小姑娘,他也常去看小羽,久而久之,他好像成了她们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可能他记事晚,童年对亲生父母没印象,真正萌生寻亲的念头,是在养父母去世后。
他真的无依无靠了。
他太穷了,养父母去世的时候他也才十六岁,家里一贫如洗,打小东家接济一碗粥,西家给一口汤,勉强熬着。
寒暑假他打工挣的钱,都攒着给养父母买药了。
他念完初中就辍了学,没办法继续读书了,但他依然感激他们把他养到十六岁。
小时候,他总觉得自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大人说他是从外地捡来的,他问那些大人他的家在哪里,可没有人能告诉他答案。
后来,他开始寻亲,孤身一人流浪了这么多年,睡过桥洞,蹭过车,一路食不果腹。
一开始没人敢用他,工厂都不要他,他年龄小,身板还那么瘦。
再大一点,情况才有所好转,接触的人多,偶尔有人问他:“你家在哪里?”
他却答不上来。
他很迷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社会身份上的迷失感,很多时候让他觉得孤独,自己像悬浮在空气里,没有根,也没有归处。
直到来了南城,直到遇上赵静云。
她待他如亲人,像妈妈一样关心他,让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里像个大家庭,他有了正经工作,有了朋友,有了“家人”。
他有了家。
他第一次觉得,就算找不到亲生父母,留在这里也不错。
“阿姨,你儿子会舍不得你,会心疼你。”
赵静云怔怔地看着他。
“他舍不得你吃这么多苦,舍不得你睡不好觉吃不下饭,舍不得你大半生都在为他奔波。”安余生声音很轻,可每个字都像钝刀扎进她的心里,“我也常常想,我的亲生父母是不是在找我。”
“我即希望他们在找我,又舍不得他们。这些苦我吃就够了。”
“只要他们记得我,没把我忘了就好。”
她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大手揪着往外拽,眼泪模糊了双眼。
是这样的吗?
真是这样的吗?
她的永源也会舍不得她这么辛苦,也会永源舍不得她吗?
她捂住脸痛哭,安余生望着她,泪滚滚往下流。
他让她更伤心了吗?
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赵静云,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她哭。
等她情绪缓过来一些,仰起头擦眼泪,他这才回过神,轻声喊“阿姨”:“你知道吗,有时候我在梦里,会梦见自己小时候。那个家,模模糊糊的......”
“可醒来以后,我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只记得你说过,你说‘等我到家了,就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赵静云怔住,转头看着他。
“阿姨。”他轻声道,“谢谢你这么照顾我,我也想告诉你,你也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好孩子,好孩子......”赵静云泣不成声,张开双臂把他紧紧搂在怀里,“谢谢你,谢谢你......”
这二十多年,除了姐姐姐夫,从没人说过她“辛苦了”。
可亲人再怎么心疼她,也抵不过永源的一句“辛苦了”。
她逢人便说不辛苦,姜楷仪舍不得她,莫晓晓舍不得她,她周身已是铜墙铁壁,若是自己都觉得辛苦,这条路还怎么走下去?
现在,这个孩子把她二十多年的心酸道尽。
她真的很辛苦,她撑不下去了。
“阿姨,不哭了。”安余生轻轻替她擦眼泪,“我很感激老天,让我遇到了你。”
“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继续寻找儿子的动力。说不定他也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寻找妈妈。”
“你不要放弃,但是我希望你不要那么辛苦,你把自己照顾好才有力气找儿子。”
赵静云定定地看着他,他就像她的儿子,永源比安余生大两岁,是不是也出落得这么高大了?
是不是也像安余生这样心地善良,吃苦耐劳?
是不是也像安余生这样,始终记挂着自己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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