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琅醒来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外衣。
他拿起外衣看了看，还没张嘴说话，就被孟朝夕刺了一句：“也是死人堆里捡的，又准备嫌弃吗？”
“不是……多谢……”一夜过后，林琅忽然转了性，孟朝夕觉得有些奇怪，微微抬眼看了看他，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她走过来，用手探了下林琅的额头，说：“已经退烧了。”
“哦……”林琅的额头上还留有孟朝夕手上的余温，平白惹起心中一丝微妙的涟漪。
可这份涟漪很快就散去了。林琅把手里的外衣叠好，递还给孟朝夕，看了看天色，说：“我们出发吧，大约午时就可到临驿县了。”
“要先进县里？”孟朝夕道。
“对，到了临驿县，隐泉村就不远了。”
孟朝夕虽然面上没有说话，但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进了县城要不要和林琅就此分别。这人虽不坏，但总觉得不够坦诚。孟朝夕人生地不熟，和这样的人呆在一起非常没有安全感。想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她必须得有一个身份，当然必要的时候可以使些特殊手段。这样想起来，林琅就更是个麻烦了。
孟朝夕心里的小九九一茬接一茬，看林琅的眼神也渐渐带了一丝狡黠。
林琅瞬间警惕起来，伴随着的还有隐隐的好奇：孟朝夕究竟从哪儿蹦出来的？临驿县不大，有点名儿的人两只手就数完了，一个女人既然有如此的身手，又怎么会被人扔在弃尸坡？最重要的是，她既不遮掩实力，也不遮掩算计，既对人好，小嘴又像淬了毒一样，专捡难听的说。这得多厌世，才能这么拧巴地活着。
孟朝夕一仰头，丢下句：“走吧。”率先上了路。
林琅一路跟着，一直保持着约两尺的距离，毕恭毕敬地呆在孟朝夕身后。
孟朝夕走路四仰八叉地迈着外八的步子，难看极了，连驻守边疆的武将都走不出这么魁梧的步态。
与孟朝夕相比，林琅就显得有修养太多了，踱着方步，一步约一尺半，每步差不了分毫。
孟朝夕走着走着，就回头看一眼林琅，林琅抱手微微施礼。孟朝夕再一走，又回头，林琅再施礼。有那么几次，孟朝夕就是故意的，她想戏弄一下林琅。
可林琅不恼不怒，看上去一丁点额外的情绪都没有，仿佛昨晚上被死人衣服刺激到的是别人。
孟朝夕笑笑，忽然觉得这人有点意思了。
如林琅所说，午时的日头分外灼眼。他们混在人群里，一起进了城。
相比他们此时的穷酸样，城门的士兵更愿意把注意力放在商队上。
孟朝夕抬头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觉得自己对这个“小县城”的判断有些失误了。
临驿县虽非大邑，却是连接着边陲与中原腹地的咽喉。官道如一条干涸的河床贯穿县城，却也如一把利剑，将整个古城一分为二。
一侧是乱中有序的大气衙门、驿站和体面的官铺；另一侧是歪斜的屋舍、喧闹的市集，以及气氛氤氲的酒馆、妓院、茶肆、赌场和瓦子。这条道正张着血盆大口，吞噬着南来北往的人。
而这些从临驿县路过的人，也各怀鬼胎，想从这座城索取些什么。因此，整个街道虽繁华却廉价，更透露出一股混杂而疲惫的气质。
“等我一下。”林琅停下脚步，摘下腰间的玉牌进了钱庄。站在大门口，他又不安地回了头，嘱咐一句：“不要乱跑。”这才进了门。
许是进了自己地头，林琅一言一行都充斥着自信和权威，还有一副说不出的财大气粗。
孟朝夕看着眼前陌生的街道、行人，虽然觉得陌生，却突然有了一分心安。
她就地坐在路边，靠着被阳光烤热的墙壁，迎着刺目的热光直视着日头。被关进监狱的日子历历在目却恍如隔世，对比下来，这一刻反倒是有些奢侈了。
她正走神，就听见身边“叮铃”一声。一睁眼，就看见脚边滚过几个铜板。
面前的黑衣人拿着刀，一身劲装，话说得嚣张跋扈：“我家大人赏你的。”
孟朝夕苦笑一下：这是拿自己当叫花子了！
她也不分辩，将铜板从地上拾起来，还学着电视里见过的古人的样子吹了吹，然后放在耳边听——屁都没有！
她有些失望地看着那队人慢慢走远。马车看上去算不上豪华，车队约莫六七个人，那位“大人”让手下沿街扶贫撒钱，但从头到尾连面都没有露一下。
果然还是古人直接，这政绩敢直接往百姓的身上砸！
周围的人，捡到钱的和没有捡到钱的，逐渐向街道中央的马队涌去。人越来越多，马车这才停下来，车窗上的帘子缓慢地被拉开。
人离得有些远，孟朝夕看不到样貌，只能听到手下大声叫喊：“李大人心系百姓，承上意，特来临驿县办理公务。”
人群中忽然乱了起来。
“都给我让开！”一个老太婆端着一盆辣椒水，就往身边的人身上洒，所到之处皆是哀嚎，大家一边骂，一边被迫散开。
李明威看到有人破坏了自己的好戏，脸上明显带着不悦。
他虽没有说话，可手下却也读出了他脸上的神色，把钱袋一收，手一伸，刀柄直接捅到老妪的胸口。老妪痛得立马变了脸色，捂着胸口倒地不起，可嘴里依旧大喊着：“大人饶命，我有冤情呀！”
李明威这才在侍卫的搀扶下下了马车。他一路向前，面色关切，走到老妪身前，关心道：“什么冤情？”
“大人！民妇今年六十有五，老来得女。听说……听说您这次来，是为了给太子选妃……”听到此处，李明威脸色微变。
老妪没有察觉，依旧自顾自地说：“民妇的女儿是万万没有资格参选的，可前日，家里忽然来了一帮人，说要带走……带走我的女儿，进宫伺候官人。求大人明察！”
李明威蹙眉：他一路西行，虽暗地里确实承了圣意，帮着看看有无合适的人选，可也只是帮看而已。明面上，他可是领着司礼监的肥差，为来年祭天大礼进行内务采选。这话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了？怎么连个平头百姓都知道皇家这点事？若是传回华都，让太子的脸面往哪搁？况且……他审视着面前的老妪，迟迟没有说话：圣意外泄，可是大罪。
“放心，老人家，我会帮你找到女儿的。”
他冲手下人使了眼色，继续道：“一路辛劳，让他们先带您稍事休息，您再把冤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老妪听完，立即磕头：“民妇谢谢大人，谢谢大人……”
她话一说完，就被侍卫带出了人群。
李大人的钱还在继续撒着，方才的“当街申冤”案已被百姓口口相传。可没过一会儿，大家的注意力又被新的热闹所代替。
无人注意的角落，老妪被带到了街角的深处。
“两位大人，我们这是去哪里？”老妪颤颤巍巍地说。
“李大人说了，要帮你找女儿……”
话音未落就拐了弯，是个死胡同。黑衣男人抽刀的速度快极了。
老妪看到，瞪大了双眼，本能地偏了下身体，可刀锋依旧穿透了她的肚腹，人立时倒在地上。
一把黄土迎面而上，两人被迷了眼，只能挥刀在空中乱砍。
孟朝夕原本只是围上去看热闹，可看到两个侍卫带着老妪避开人群，这才起了疑心。
她无意多管闲事，可当自己直观地面对草菅人命的残酷时，所带来的冲击感似乎胜过了生命里最难熬的痛苦。
她没有多想，计算着时间抓了一把土趁乱冲进人堆，抓住大婶的胳膊一路向前。
大婶的分量不轻，黄土散去，她们无论如何都跑不掉。
可即便如此，孟朝夕还是想试一试，手里的汗一股又一股。
这一刻，她是真的害怕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一场游戏当了真。既然是游戏，哪怕自己一命呜呼，是不是也不是真的死，怎么也能抢救一下吧。
大婶捂着肚子，脚步虚浮。
街尾停着一辆马车，林琅轻轻撩开帘子，看着孟朝夕若有所思。
“谢天谢地。”孟朝夕来不及多想，就推着大婶屁滚尿流地上了马车。
“快走。”林琅轻声道，小童立即甩了鞭子。马车调头，选了一条僻静的道儿扬长而去。
孟朝夕倒在马车的一角，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不是嘱咐不要乱跑了……”林琅忍住十分怒气，只说了两分的埋怨。话里有话，他真正想骂孟朝夕的是：“为什么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就惹这样的麻烦！”
可当着老妪的面，他终是没有把难听的话说出口。草木蝼蚁各有天命，林琅早就麻木了，但修养气度自幼刻在骨子里，这辈子是丢不掉了。
“先救人。”孟朝夕没有多说话，就扑到了大婶的面前。她看了一眼伤口，脸上的神色虽沉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慌张。
她脱下外衣，按在大婶腹部的伤口上暂时止血。
“帮我！”
林琅：“嗯？”
“快帮我。”孟朝夕的命令有种莫名的压迫感，林琅糊里糊涂就凑上去，还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孟朝夕拉住手腕，怼在大婶的伤口上。
林琅：“……”
手里黏腻又温热，林琅瞬间觉得胃里的酸水都搅在了一起。
“用力按紧。”
察觉到林琅使了劲，孟朝夕才松开手。她把大婶的头微微抬起，拍了拍大婶的脸，大声道：“大婶……醒醒……你叫什么名字？你女儿叫什么名字。”
她想用声音唤醒大婶的意识，只要有意识，就还能再撑一会儿。
“民……民妇张郝氏……我的女儿张晓梅，不……不见了……大人……大人您要帮我找女儿……”话到此处，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起来：“他……他为什么要杀我……他答应了要帮我找女儿，那么……那么多人都看着呢？为什么？我……死了，我的女儿怎么办呢？”
“你不会死的，告诉我，你的女儿多大了？不要睡，告诉我，你的女儿多大了……”
“女儿……我的女儿被抓走了……说是入宫伺候太子去……他们骗我……”张郝氏迷迷糊糊地答非所问。
某个瞬间，林琅以为自己早已死掉的心，又忽然有了真切的痛感：太子？真和他有关吗？
“他们骗我……”大婶拉着孟朝夕的手忽然垂下，悲伤还来不及蔓延，人已经没了。
“她……”林琅看着孟朝夕，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马车缓缓停下，小童在车头喊道：“爷，到了。”
孟朝夕面无表情，愣了半晌，才丢下一句：“这究竟是什么破地方？”她瞪了一眼林琅，继续道：“人命还真是不值钱。”
曾几何时，她无数次的问自己：我的国家是真的放弃我了吗？
谢铭虽狡诈，却并不卑劣，欺骗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不屑于用。
可如果他说得是真话，孟朝夕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比信仰的崩塌和背叛更严重的是，她的“信仰”从未真实的存在过。
可在这一刻，看到人如草芥，她突然有些释怀，释怀过后，便是无止境的悲哀。
活着还真是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呢！
她转身下了车，看着面前的深色大门，面色依旧如常，问林琅：“这就是你家吗？”
林琅看了看怀里的尸体，人还没有死透，只要稍稍松手，手下依旧可以感受到一股绵密的热流在涌动。
“孟朝夕……孟朝夕你别走……你这个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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