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朝夕没想到,林琅在经过了短暂的崩溃之后,很快就稳定了思绪,张罗着两个壮汉,将人抬到了后院土坡的半山腰。
埋人的时候,林琅既没有说尸体是怎么来的,更没有说人是怎么死的。两个仆从非但没有多问,连尸体都没有正眼瞧上一瞧,主仆之间仿佛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
小小的土堆没有名也没有字,一张纸钱上压着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
陈旧的殡葬仪式在家破人亡的荒坟面前一文不值,反而凄凉到像是从没有来这世界留下过任何踪迹一般。
孟朝夕心里终是不落忍,捡起一段枯木,可“张郝氏”那几个字无论如何都刻不下去。她受过的教育,她从小接受的价值观,是无法理解一个女人在介绍自己的时候没有名字。一个母亲,将自己一生都献给了婚姻和女儿,可当遭受了莫大冤屈,甚至不配拥有自己的名字。
林琅看孟朝夕在发呆,只当她是心中郁结,伸手拿过孟朝夕手里的匕首,重新捡了块规整些的木段,刻下“张郝氏之墓”几个大字,随手给了仆从。仆从毕恭毕敬地双手接下,立在了土堆前。
林琅手里拿着匕首看了眼,他一直以为是被自己丢在了林子里,没想到居然被孟朝夕偷偷地藏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不仅没有感到生气,反而有一丝窃喜。他将匕首递给孟朝夕,大度地说:“送给你了。”
孟朝夕也不推脱,伸手接下塞进了靴子里。
林琅一进府就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此刻白玉为冠,两条素带随发而扎,一身月白色的宽袍,只在领口、腰间用银线绣着几丛竹叶,配着淡青色的细边,整个人看上去板正挺拔。虽然瘦些,但身高、仪态摆在那里,举手投足之间尽是从容,可从容之间又满是严谨,让孟朝夕有一种“高攀不起”的感觉。
林琅的府里没有现成的女装,只简单找了身粗使婆子的麻衣。她嫌袖子太长太大,直接找了绳子把袖口扎紧,一站一叉腰,感觉随时能开战。
等碑立好,孟朝夕最后抓起一把纸钱扔向空中,纸钱洋洋洒洒,风一吹,零散地落在了不远处的河畔,再随河水顺流而下。
忙活了一下午,这会日头快要落山,丢下一片金灿灿的光,打在了整个坟堆上。
林琅看孟朝夕没有要走的意思,就踱步向前,低声说:“时间还早,如果伤心的话,你可以跟张大婶再说几句话。”
孟朝夕淡淡道:“死就是死,说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罢,就当入乡随俗。”话音落地,孟朝夕向前一步,别扭地抱拳,再微微鞠躬,道:“张大婶,你闺女我可能帮你找不来,你的仇我也报不了……”
林琅:“……???”
“但相处一场,我还是盼望你……”话到此处,孟朝夕有些说不下去,她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游戏世界,总不能说盼望张大婶下次拿个质量高点的故事线,或者是拥有一段更天衣无缝的代码吧。最后只能说一句:“我还是盼望你,无论经历什么,还是一样……既不信命,也不认命。”
话一落地,就像一个重锤砸在了林琅的胸口。
对于今天的林琅来说,他信命了,也认命了。他甚至是为了活命,将自己发配到这几近塞外的边陲之地。
他热爱华都的浪漫风流,更热爱华都的十里灯火,繁华与自由。曾几何时,他也曾在望月楼一纸成名,街头巷尾的文人全都吟诵他的诗句,深居简出的官家小姐为了一睹他的风华偷偷结伴混进了赏花会。
从高处跌落的痛感太过真实,无论是公子林琅,还是怀德王林琅,终将成为一纸虚名,被赶出华都后依靠着长公主的求情和祖辈的福荫,才能勉强保住一条命。
“走吧。”又一阵冷风吹过,林琅终于觉得有些凉了。
他转身离开,孟朝夕紧随其后,几人从后院而入,一路穿过长廊。
这是一所两进的宅子,前院假山水池一应俱全,后院栽着一棵硕大的秋枫,叶子随微风而颤动。随从、下人、婆子,全部加起来不过十余人。半下午从正门进的时候,孟朝夕已经将院内的情况摸清了大半。
她不知道林琅为什么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有这么大的院子,还有下人服侍着,这要是给了自己,做梦都能笑醒。
“赶紧把人交出来!快点,听到了吗?你们这是窝藏钦犯!杀头的罪你们担得起吗?”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吵闹。
“放肆!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岂是尔等随意叫嚣喧哗之地!”
“狗胆包天!”来人一巴掌将小童扇翻在地,抽出刀就要往内院冲。小童从地上爬起来,拦着人说:“你们不能进去。”
林琅匆匆丢下一句:“还是找来了。”便将孟朝夕留在后院。
孟朝夕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烦,她拽了拽林琅的袖子,说:“还是我和你……”
她话没有说完,就被林琅打断了:“安静呆着。”他顿了下,补了句:“就当是我还你的救命之恩。”
话一落地,便独自向前厅走去。
孟朝夕的右手微微发烫,举起手掌,进度条赫然走到了70%的位置。
这一刻,孟朝夕有些感动,更有些心动。她看着林琅挺拔的背影,忍不住感慨:能扛事的男人简直不要太帅,何况还是这种天生的颜霸。
“孟姑娘,主子给您置办的衣物送来了。”婆子毕恭毕敬将衣物呈到孟朝夕面前,内衬外衣一应俱全,还不止一套,大都是月白、芽黄的素色,林琅的审美还真是统一。
林琅一进门,厅内原本的吵闹声瞬间安静了下来。
他微微抬眼,看到李明威正端坐于客座首位,脸上带着些许愠怒,更多的是嫌弃。
李明威一见到林琅,立刻收了原本的表情,双目含笑,抱手施礼道:“怀德王,好久不见。”他虽在施礼,但是却并未站起。
自从离开华都之后,林琅也见惯了冷眼,这会更不会跟李明威一般见识。实话说,就算风头全盛之际,礼部这帮溜须拍马、浑水摸鱼的混账东西,也根本入不了林琅的眼。
小童上前一步,眼角带青,唇角带血,满脸都是委屈,怯生生喊了一句:“公子,他们……”
林琅微微点头,小童立即识趣地退下。
他唇角含笑,不怒自威,说了句:“李大人好大的官威,这弹丸小城快要放不下您这座大菩萨了。”
李明威微微蹙眉,脸上明显带着不悦。他冲侍卫使了个眼色,领头的侍卫立即道:“怀德王,我家大人是带着圣意来这临驿县处理公务的。今日晌午,眼见一名钦犯被您抬进了府,窝藏乃是重罪。”
“哼……”林琅冷笑一声,端坐在主座,幽幽道:“钦犯吗?哪里来的钦犯,哪个钦犯?还有,谁所见?”
面对林琅的咄咄逼人,李明威显然已经恼怒。他闭上双眼,好不容易才将心头的怒火压下去。他一直觉得林琅是个聪明人,所以才不愿意撕破脸皮将场面搞僵。他道:“怀德王,圣上曾下旨,您终身不能再入华都。但念及旧情,圣上一日没有废您的‘王位’,您依旧是整个大靖唯一的‘异姓王’。无论您今日置于何种境地,我都会尊称您一声‘王爷’。但这并不代表您可以为所欲为。”他稍稍停顿,继续道,“今日带走那刁妇的还有一人,我能找到这里,就证明您那昔日旧友、临驿县县令王玉翎并不是站在您这边。您可想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若您今日把人都交出来,我自不会追究您的包庇窝藏之罪,有朝一日得见圣颜,说不定还会帮您美言几句。若是您今日坚持,就别怪在下公事公办了……”
李明威话虽说得客气,却尽是小人姿态。林琅自从被袭,不是没有怀疑过王玉翎,只是从昨夜到今日,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快到让他来不及盘算。
怎么办?“官威与权力”最是讲不了理,哪怕此刻明知李明威颠倒黑白,也没有万全之策得以脱身。即便就此撕破了脸,日后也留下了一处把柄。李明威蠢的是办事的能力,但惹事的能力却毫不逊色,甚至于在官场里都能混个如鱼得水,可见这人的眼色和站位的能力更在普通人之上。若不是有十足的把握,怎么敢带人闯进府里?这回还真是惹了一个大麻烦!
要认命吗?林琅忍不住问自己。
他无来由地想到了孟朝夕,想到了昨夜火堆的红光打在这人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的那一双大眼睛。
他狠了狠心,眼色中瞬间带了杀气,一字一顿,温和却有力:“李大人好大的官威。‘怀德王府’虽不复存在,但我林家依旧是开国功臣,三世为王。今日之事怎么发生的你比谁都清楚。生死有命,李大人今日当真要为了一个死人,羞辱林家的‘英烈之名’?我今日离开了华都,你又怎知有朝一日我不会回去呢?”
“人已经死了?”李明威念了一句,转而沉思道:林琅虽被赶出了华都,可长公主并未失势,只要长公主在,林家的根本就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今日之事本就是丑闻,若人真没了,也不是不能大事化小。可那个光天化日敢跟自己作对的小喽啰绝不能放过!
“还有一人呢?带走那刁妇的臭丫头呢?我已经调查过了,你府内从不纳女眷,连个丫鬟都没有。今日之事我自会向上峰禀明,您不过是恻隐之心,何必搭上这个麻烦呢?”李明威显然姿态低了不少,算是给足了林琅台阶。
“不过恻隐之心?若我……就是存心包庇呢?”林琅语气忽而急转直下,丝毫不见往日的气度与修养。
李明威怒极,手下的六名侍卫全都亮出了刀,寒气逼人。
院子另一头,孟朝夕刚刚穿好衣服,虽合身,但里三层外三层的着实麻烦。她右手手心突然热得发烫,张开手,眼见着掌心的进度条急速飙向85%。转而更大的灼痛在掌心燃烧,她的目光穿过门庭,焦急地盯着前院的方向。
林琅,千万不要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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