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系,一生一世一双人。”
“最浪漫的枷锁,莫过于死后化树,与所爱之人,一棺一树归故土。”
“自少年时遇见他,我就知道,我这一生,已经盖棺定论了。”
川流不息,东风渐起,赵无澜坐在河边,风雪马在他身侧吃草,乌夷鸢虽不服气,然而心思敏感并非冷血,于是磨蹭半天拿出干净手帕,扔给那吊儿郎当的神医:
“喂!你怎么偷偷哭啊,又委屈上了呗?”
赵无澜趁着这一个月的赶路时间,将慌乱之中藏起来的笑靥子手记仔细看了。
尾页,那三行字,竟然是那个人亲笔亲自写的……
本来他是越看心越凉,就要信了弃偿年说的跟他在一起几个月,单纯是某种意义上的还债,到末尾猝不及防一个回旋刀,整得他破大防。
乌夷鸢看那不争气的还在抹眼泪,抓着马鞭就往赵无澜身上抽,赵无澜亏得及时扼住,也将泪水阻了回去,炸毛骂骂咧咧道:“你干什么啊,你赵大爷酝酿情绪呢,能不能有个眼力见儿啊?”
乌夷鸢不服输,据理力争:“哦呦!你哭原来是装的啊,酝酿出来的啊,感情骗子!渣男!”
赵无澜气得去摇晃他的宝贝小马,摇不下来人,遂指着乌夷鸢的鼻子说:“老子是酝酿由悲转喜的情绪呢……!很好,也不用继续酝酿被你恶意揣度了,因为我现在变得生气了!”
“哼,”乌夷鸢继而使唤人,“那既然你哭得那么伤心,就赶快牵马去春雪平原啊。”
“过了前边那个坡,就是春雪平原的西边了,容哥哥他们应当在中央地带。”
果然如乌夷鸢所言,傍晚时分,赵无澜就牵着马,走入了这篇无垠的花海平原。
夕阳旷远,凉天半壁云。
古旧迷信的幡旗隔三岔五扎在田埂上方,几处原木瞭望高塔散落其上,火炬染上夕阳余晖,异族雀羽骨节服饰的少年们,围着点燃篝火,歌声随风摇曳。
赵无澜去过很多地方,但这里的自由与生命力,是前所未见的。
风雪兼程一个月的疲倦或低落,竟然被春雪平原甘凉的风一扫而空。
他俯下身子,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抚过长靴边的花瓣,由衷感叹。
乌夷鸢也觉美不胜收,喃喃:“真美啊……但鸩毒族与雀族相仇,我从未来过这里。若是打仗的士兵有目一睹,还忍心将杀戮的鲜血挥洒吗?”
“木系居住的地带在遭受战火摧折,异族他乡之处还依旧不谙世事。越美越天真,就越有种凄凉的感觉。”赵无澜起身,不多久的功夫,编了个花草环,给他的小马戴在头上。
沉重罢,他又恢复了不正经的神色,梳着风雪马的鬃毛就说:“看你现在戴个花多俊,这大平原上良驹不少,要不要考虑给你找个伴儿呢……”
李世外被装在小容器里,挂在风雪马一侧颠簸了一路,乌夷鸢收起鄙视恶俗的目光,抓两条胖胖虫丢给小龙吃,随着赵无澜去寻找民宿歇息了。
……
南山五百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新年即将到来,春雪平原的篝火晚会夜盛一夜,热闹的氛围蔓延整个平原与远处的山川。
赵无澜手上事情不紧,还挺入乡随俗,跟着民宿学了民风,换掉一身箭袖蟒袍,穿着寻常人家的彩麻布衣,仰躺在矮坡上长望星空。
歌声忽远忽近,围着篝火的一群少年忽明忽暗,恍而一阵笑闹,似乎又加了新成员。
“族长,你带来的这个人真漂亮……”
傩律跟自己的子民玩儿成一片,热情质朴的姑娘少年们,将编织的彩丝腰带,雀翎发饰悉数送给新伙伴,之后拉着手,继续围着篝火唱跳起来。
赵无澜看得依旧新奇,直起身子来,往那方向瞅过去。
焰红的光照过一圈儿,火星跳动,一人的面容在光的铺陈下愈发柔和清晰。
“尝年……”
那人穿着红蓝绿色麻布条编织的民族服饰,新系上一圈装饰腰带,小铃铛随脚步清响,耳朵上坠着雀羽,还有穿梭而过的额绳,满头的辫子彩线,最显目的一支孔雀翎在夜色里摇曳,流溢蓝紫色的光。
赵无澜的奕奕神采很快黯淡下去,什么啊……没有自己,他笑得那么开心。
一声轻叹,赵无澜羡慕又嫉妒地撑着脸,默默在这矮山坡上远观。
乌夷鸢不知何时又坐到了他身边,喂喂了几声,才将赵无澜心绪拉回来。
赵无澜“啧”地瞥了她一眼,不再看那个方向,又恢复仰躺的姿势,静静望着夜色,说:“明日,你就可以离开了。”
“离开……找你兄长,也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乌夷鸢惊喜之余,竟然敏锐地察觉到这人有些伤心,遂压一压扬起来的眼角眉梢:“干嘛,你话说的,跟个孤家寡人一样……好像我把你抛弃了一样。”
赵无澜被逗笑了,又重新支楞起来冷嘲热讽:“你什么身份,抛弃我?哦都忘了,你已经是有夫之妇,能不能跟我保持距离?”
乌夷鸢不再理他,起身就走:“我这叫近墨者黑!”
……
次日,中央平原,雀族建筑木宫地带。
弃偿年正晒洗出昨夜晚会的衣裳,傩律一清早,就抱着他的宠物孔雀前来问候:“容,夜里可休息好?今日与鸩毒的那家伙还有要事相商。”
弃偿年与人齐肩走进堂屋,揉揉眼睛道:“好像有笛声……吹了一整夜。”
“笛声?不会是你的幻觉吧,本族长倒没听见……”
弃偿年方欲摇头,笃信地告诉他不是,因为笛声起初是异乡旅思,而后是多年前的一舞春江,天光微蒙时,则变成了南陆沧浪之音。
乌夷荨来时吹个口哨,顺带揽了弃偿年的肩膀,调笑道:“看来你在隐世里休养得很好啊,比我第一次见你时气色好多了。”
“容殿下向来如此风姿绰约,乌夷族长,请你放尊重。”傩律同样年轻上任,向来对鸩毒族有所鄙夷,抱着孔雀昂起脸,以一种睥睨的神色看着乌夷荨。
“哈哈,那只翘首以盼的滑稽孔雀在扭扭捏捏说什么?”乌夷荨抓起烈酒一饮而尽,随后像唤狗一样嘬嘬嘬几声,去挑逗傩律怀里的孔雀。
“……”
弃偿年的语言依靠孔雀石来回变换着,难道让东南两古族议和结盟是错误的?
……
日色偏移上三竿,春雪平原午时炊烟渐起时,三人议事终于达成一致。
饭罢,傩律就去主管族中事务,乌夷荨告辞前,忽然想起一茬。
“我若走了,我妹妹……王后怎么办?”
“她当初为何不跟你一起来?”
弃偿年早知他将有这一问,淡然回答:
“鸢儿姑娘迟早会来,应当就在这几天。”
乌夷荨看他如此笃定,放下心来,颔首,转身抬脚走人。
就在这时,说巧不巧,乌夷鸢真的找到这里来,远远站着,喜形于色:
“兄长,容哥哥,你们真的都在这里……”
弃偿年讶于自己方才的预测,继而莞尔。
乌夷荨就着实惊喜,大步走过去,抱起她转了几圈,之后,来回查看她有没有受伤云云。
“好久不见……兄长……但鸢儿既然回来了,就必须跟你说清楚……”
“你给时间让鸢儿思量了近一年,但鸢儿还是不愿做你的王后——”
乌夷荨面上的欣喜当即化为严肃,打住:“鸢儿,兄长是真心觉得对不起你,所以想补偿你。思来想去,只有把鸩毒族最高贵的王后之位给你,才抵得上你为兄长受的苦。”
“不是这样的……兄长,”乌夷鸢想起在雪月楼度过的无数冰冷夜晚,此情此景,热泪沾襟,“鸢儿此生不会再嫁人,可是希望兄长能找到真心爱兄长的人,替鸢儿获得尘世的幸福。鸢儿懂你的难处,所以已经不怪你了。”
乌夷鸢抱着她兄长,慢慢看向弃偿年的方向,对上目光后,眨了下眼,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下。
“?”
……
南山五百三十三年,十二月,三十一日。
赵无澜还在春雪平原漫无目的地怅惘人生,却逐渐察觉,平原上的人们逐渐地都走光了。
连他的民宿房主都关了店,说什么也不会再多留一天。
难道是冬日即尽,新岁将启,古老的雀族有迁徙的习惯?连续热闹了几天,忽而人烟悉散,说不清的落寞孤寂。
“我如何不回水叁陆呢……语言不通,交通不便,我怎么会想在这过年……”
赵无澜提着一壶烈酒,踏上一家的房顶,只知道这建筑是平原上最高的,足够高,才让他看得清天涯海角边的月亮。
浓酒入喉,云月参半,他目光凝聚,忽然看见建筑前门口,石头上坐着个扁青色衣裳的人。
那人仿佛背后长了眼睛,赵无澜刚看过去,他就转了身站起来。不过,前者或许没醉,蓦地将一把青玉笛飞了下去——
玉门关哐当几下落地,索性滚入草丛里,竟然没碎。
然而,下面人的长发却被挑散了。
那支不凋的梨花簪,随着青色束发绸带一并甩了出去。
弃偿年面色波澜不惊,抬眸与房顶上赵无澜对上视线时,见他有种得意的哂笑,坐姿不规整也罢了,还歪着头撑着脸。
“……”
弃偿年没有去捡梨花簪,只是去寻找玉门关,不过碍于颜色与花草过于一致,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
赵无澜把酒一饮而尽,踩着沧澜生拂衣落地,抱臂:
“呦……一月不见,别来无恙。”
“这儿人如何都走光了,你还不走?”
弃偿年不理会,前方下坡处,倒是有东西因月色而熠熠,他兀自小心,手指好不容易抓住玉门关的时候,脚一踩,猝不及防飞来一颗南海雪珠!
“嘁。”
赵无澜并不打算施以援手,嗤一声,挥挥袖抬脚走人。
弃偿年……在跌落滚坡的一瞬间,抓住了赵无澜脚踝,将其一同拉了下来。
在混乱中滚下矮坡时,已经分不清是本能还是有意,他们抱在一起,赵无澜咬咬牙,还是选择了护住怀里的人,直到滚落在下面的坑坳里,一块石头阻碍才停住。
石头磕碰头颅,赵无澜难免嘶一声闭上眼,弃偿年眉心碰在他唇边,愣了下,之后很快直起身子,然而,就在那恍惚的一刹那,重新被赵无澜拉了下去,撑着手臂欺压在身下。
视线蓦然交错,将彼此的情绪各收眼底。
——这草坑里居然有萤火虫。成群的萤火虫。和着那些缀满平原的花,风载月色,长夜微醺。
“是你骗我来这里……一句话还没跟我说,就想走了吗?!”
赵无澜的手指攥起来,隐忍许久的情绪化作一拳,猛地打在弃偿年耳边,他眼睛黑沉且亮,眼底微微泛红,话毕,深深皱眉闭眼,泪水却像断了线一样落在对方面颊上。
弃偿年止住想给他抹眼泪的冲动,攥紧袖子,慢慢望进赵无澜眼睛,说:“既如此,好……今夜,我与你,做个了断。”
“了断……了断……”赵无澜恨不得把人咬死,他抑制这种想法,扬袖子抹干净脸,从人身上起来。
弃偿年面不改色,早看见他手指上熟悉的戒指,淡然:“老地方。”
赵无澜也不看对方,将手递过去,弃偿年抓了一下他套着指环的手指,转圜院很快显现在眼前,自动为主人敞开了院门。
赵无澜不再往堂屋里边走,直截了当,拦在门槛:“你想怎么了断?”
弃偿年反将:“我说的没用。你定。”
赵无澜死盯着他那执拗的神色,半晌一声冷笑,眉目阴沉:“好。”
他说罢,转身提来一坛酒,拎到可供对坐的矮榻上,要求掷地有声:
“喝。”
“两斤的梨花白,一盏茶的时间,喝光就算你赢。”
“……”
弃偿年几乎不碰酒,他站在那坛子梨花白前边,犹豫半晌,指尖刚触碰到启封的绳子,就立刻收了回来:
“等等,我……要拿个杯子……碗。”
赵无澜抱臂,视若无睹,恍若未闻,计时的茶早就摆在那里等冷却了。
弃偿年难得脸色不好,去厨屋拿了碗就来,然而敏锐注意到,窗下那丛青色花没了,想必是被赵无澜连根拔了。
……
弃偿年历经艰难险阻地忍受酒的味道,终于喝掉三碗时,姓赵的已经在对面倚着睡了。
——赵无澜自然没睡,他闭着眼放松情绪,一边还留意着对方动作幅度,呼吸节奏。
他清晰捕捉到,弃偿年喘声渐沉,向来有条不紊且沉静的举止也变得拖沓、混乱……
三。
二。
一。
青色长袖拂过,陶土碗落地击碎,弃偿年猛地扶住桌角,用力的指节赫然泛红,烧沸的感觉绵绵密密攀爬到全身——药效到了。
赵无澜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对面,等着弃偿年开口求他。
“……你给我下药?”
桌案上茶已凉,弃偿年难受至极,抱着自己的胳膊晃了下去,头脑不清地问他,咬自己手腕缩在一角。
赵无澜不再袖手旁观,走到弃偿年跟前,矮下身子,蹲在他脚边,眉间戾气犹存,然止不住言笑晏晏:“不仅是酒,还加了许多、许多、许多、富含木元素的草药,更有窗户底下那一丛春愁花。”
“大量木元素和春愁花,你知道它们混在一起会怎样。”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被弃偿年抓着领子,仰脸狠咬在了喉结。
“嘶……”
赵无澜忍着痛,手去捏弃偿年后颈,弃偿年眼泪落下来,顺着赵无澜颈子,弄得他衣襟湿了半边。
“你——”
弃偿年扒赵无澜衣领,在赵无澜颈上留了一道赫然血牙印。
弃偿年唇边染了赵无澜的血,撑着胳膊站起来,赵无澜沉着眉头把人逼至墙角,扼手在桌柜,扳起弃偿年的脸,手指抚过他泪渍,露出一个恶劣又阴沉的笑:“你哭太早了。”
言毕,赵无澜带着征伐之意,狠狠将嘴唇压了上去。
“唔……滚开,滚开……”
对方一直躲避,赵无澜吻的不自在,与弃偿年额头相抵,短暂分开双唇。他将人推按墙上,圈在狭窄的空间,才复又颔首深吻,大抵元素相生,唯觉上瘾。弃偿年被压坐在桌柜上,背靠墙壁,无力承受愈发汹涌的缠吻,窒息的压迫感变成愈发高涨的热意缠在二人之间。
醉冷温柔的白梨香逸散开来,深入肌理,沁入心脾。赵无澜低垂视线,弃偿年脸色比平日多了许多活气,黑沉眼眸流转着剪不断的春色,还兀自梨花落雨。
本能欲念攀升,赵无澜指尖缠着人身后衣带,不由分说过肩抱他进了房中。
……
水生木,木生火——窗外冷风骤雪,房中水火翻覆。
扯掉的衣衫与软枕滚落,木制床榻咯吱摇晃,旁边茶盏杯具皆被打翻在地。
弃偿年昏过去两次又被痛醒,他被赵无澜弄得毫无招架之力,间歇怎么哭喊都没用,整个人既昏沉又游离。
几近凌晨,赵无澜才带人梳洗干净,给弃偿年套上浅薄内衫,还换了床褥。然而他嗅着自后半夜起就氤氲在房中的浓厚梨花香,竟然毫无睡意,反而在人榻边守着写东西。
落墨足足十页纸,收尾时,赵无澜还在反复检查有无疏漏。
待他终于有些满意停笔时,窗外天色已然破晓。
离弃偿年正常醒的时间有些近了……赵无澜干脆不睡了,在已经荒无人烟的春雪平原找不到什么店子,自己上手先做些羹汤。
一个时辰之后,鸟雀的声音透过纱窗,日光和煦,房中的人缓缓睁开眼睛。
弃偿年撑腰欲起,抿唇蹙眉,着实艰难得难堪。
赵无澜进来的巧,放下茶汤,有眼力见儿地先去伸手扶他。
弃偿年摆开他的手,硬撑着从床榻上坐起,冗长黑发自肩头铺陈而下,除面上烧红还未褪去,还有显眼的痕迹布在颈间,赵无澜对他问东问西都恍若未闻,只是听罢,一并扯了下嘴角。
视线相对,仔细端详,赵无澜倒是一副眉眼半垂的样子,愈显得纯良无害。
弃偿年轻轻抬手。
“——!”
一声清亮的巴掌声扇得那人霎时清醒,赵无澜当即嘴角就冒了血,狠狠往旁边桌角一撞。
热羹汤洒碎一地,连着写的十页纸于眼前纷飞,被地上的汤水浸湿、作废。
弃偿年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看着赵无澜,哑而涩的声音,甚至不愿跟他多说一句:
“一。”
“现在,离开。你的孩子,我不会留。”
"二。"
“不走,留下。整个水叁陆,包括你娘——”
弃偿年抬眸,眼底惨红,攥紧了那一床被褥,声音陡然降调变冷:
“活不到今年立春。”
卷七·水生木·经年沧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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