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零一个月前,南山五百二十六年冬。十二月。
火肆陆,蒙府。孤灯寒夜,蒙月在幽暗冷寂的府邸中抱膝坐于墙角,忽闻撞门声,拾了蜡烛,小心翼翼地过去开门。
套着白衣黑褂的赶尸人如幽冥使者,沙哑的声音落在风中:
“你兄长的尸灰,有人让我们送到蒙府。”
蒙月开门的一瞬间,唯觉耳塞目昏,颤颤巍巍接过灰盒时,已经不记得眼泪有没有流出来了。
——那个从小被笑独眼、丑陋骇人的蒙磊,虽然为人为权时手辣心狠,但是作为她的哥哥,没人比得过。
此后,蒙月被吓得几月不敢归家,宿在殷三府,同殷烬雪住在一起。
然而,殷烬雪过了年就去了水叁陆,去得众所不知、隐人耳目,还嘱咐蒙月说:
“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殷许秋……”
“等到春尽,墙角这枝桃花谢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蒙月照殷烬雪所说,她等啊等啊,等得芳菲落尽,等得桃李满枝,终于,次年,五行祭典结束后,直到九月她才等来了归人。
殷烬雪讶于蒙月还在殷三府,蒙月却泪眼朦胧地说:“烬雪姐姐,我只有你了……”
殷烬雪心思不够细腻,忽略了蒙月的情绪,一味道:
“你知道我这一年干什么去了吗,我和栖寒宫他们,我们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赵无澜他那个师弟,借中陆的花容失‘起死回生’了,不仅如此,今年神龙榜他大败赵无澜,一下子成了榜首!”
蒙月虽难过,然而还是仔细听着殷烬雪说话,敏锐地注意到其中关键:“起死回生……花容失……”
“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之术吗……”
夜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月色泠然,忽而有一点萤火潜入窗。
萤火化人,竟然是西海棠,蒙月从床榻上惊起,支支吾吾:
“请问、你是……”
西海棠掀下帽子,说:“你倒也不必认识我。只需要知道,你兄长杀了我唯一的亲人,所以我向他复仇让他丧命。若你因此战战兢兢一年有余,我就是来告诉你大可不必的。”
言毕,西海棠跳窗欲走,却忽然被身后的姑娘拉住,蒙月情绪激动起来,说:“不!不!我不想一直当别人的累赘了,我哥哥是做了很多惨绝人寰的错事……我愿意为他赎罪,我想变强,你教教我……”
西海棠有些心软,就凭着这份孤苦无依的相似经历,她思忖片刻,问:“你确定?弱者虽蝇营狗苟,但实际来说,远比自以为的强者活得更好。”
“绝大部分强者依旧会遭受敲诈勒索,依旧要向别人低声下气,自尊被折辱更甚,没有你想得那么痛快又逍遥。”
“我不怕……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西海棠阴恻恻笑了,突然朝蒙月手腕一击,蒙月感到有烧灼的火种扎根在了自己的经脉中,逐渐蔓延向她那具天赋并不出众的身体。
“我们火系最强的当数长孙凤凰族,去年此时长孙琰死在神龙山,火系凤凰族后继无人。今天我将西海萤灵族的真火之力赠于你,望你从此不再不辜负自己。”
蒙月潸然泪下,拦住西海棠的去路,急忙问:“那你……你还有什么未完的心愿吗……等我变强,我会帮你完成……”
西海棠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然而既然如此,她便认真地思考了,月色透过窗,洒在看起来年龄相仿的二人身上,西海棠想到了答案:
“此前,水叁陆的赵小主和那位中陆的花容失,都于我有恩,但是我已决定重返西海……”
“如果非要选择一个,还是请帮我辅助花容失吧。”
西海棠不再逗留,蒙月看着她消失在暗月梅影中,传来最后一句话:
“对了,忘记告诉你,花容失——”
“他如今叫弃偿年!”
约莫六年半后——南山五百三十三年,九月秋。
蒙月如愿将真火修炼的炉火纯青,她早就离开了故土,离开了故人,寻找那个可以让她实现价值意义的人。
她在木贰陆的北边隐世里,发现了那个叫弃偿年的人,那个人与此前见到的花容失样貌已大不相同,可他身边总是纠缠着黑衣蟒纹的同龄者。
某日傍晚,她终于发现落单的弃偿年,在镇上一个叫养蚕巷的地方。
那时,弃偿年掉入鸩毒族的陷阱,鸩毒族人意图将人带回长安里交差,关键时刻,是蒙月及时现身,暂时打跑了那群异族。
蒙月摘下斗篷,自报身份,弃偿年果然还记得她!这让蒙月心中说不出的悲喜交加,遂将前后因果一并简述。
“既如此……你叫我容即可。”
蒙月:“好……以防那些人再度出现,你的腿又受伤了,请让我送你回家吧。”
弃偿年却摇摇头,眸中安稳静谧感:“已有人在转圜院等我,但你不可被他发现。”
“莫非……那常着黑衣蟒纹的青年,是赵无澜?”
“嗯。”弃偿年颔首,虽然面无表情,但蒙月还是看出他的依赖与心安,就好像从前自己找到归属时一般。
蒙月想起当年西海棠留给她的话,假若能同时报了赵无澜的恩情,也算是功德圆满,故而问:
“你跟他在一起了吗?”
弃偿年依旧不见波澜,就在蒙月要道歉表达冒犯时,却看见对方轻轻舒展长眉,说:
“他来木贰陆找我已经将近一年,于情于理,我是该跟他有个说法……”
蒙月心思细腻,懂得其弦外之音,故而利落告别,飞身不见了踪影。
——第二次会见,则是在赵无澜带了弃偿年去西岭里那回。
那时不久前,她就在转圜院外,同样看着西边的群山,听那一句“窗含西岭千秋雪”,心中预感弃偿年在谋划暗示分别,于是跟着去往了芳琅山。
等那二人来到芳琅山下,赵无澜先去山谷找月下逢去了,还特意在转圜院封了结界,蒙月就知道这是个好机会,能脱离赵无澜视线与弃偿年商议下一步计划。
果真,赵无澜出门半炷香,弃偿年就破开结界的一条缝,开门出来见她了。
蒙月还有些担心是否有些太过堂而皇之,然弃偿年面色冷静又笃信,说赵无澜子时前一定不会回来,蒙月懵懵懂懂,只能告诉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旁的还是不要管了。
但她能感受到,弃偿年的内力正在迅速恢复,恢复程度与此前不可同日而语,而这……或许意味着与久负盛名的赵神医关系即将结束。
她惴惴不安地问:“容,你经脉恢复,芳琅在目,是不是就要离开赵无澜了?”
弃偿年神情如旧,或许还是有些道不明的悲戚,在其中复杂纠缠:“是的。我让他带我来芳琅山,就是想让他看到笑靥子留下的东西,前仇旧怨未解,这样我与他分开时……他或许不会觉得我在无理取闹了。”
“那既如此……赵无澜水火相克,也同样不会致命了吗?”
蒙月看出对方的犹豫不决,替弃偿年问出这个话题,也知道一定会得到对方的答案。
弃偿年垂下目光,合了掌攥衣袖:“这个说不准。此前我有意提醒,那时我木元素并未完全恢复,假若跟他……就是他能好,但对我不会有影响。”
“可如今我将近全部恢复,结出婴灵的可能大大提高……但我不想他知道他会有孩子的可能,”弃偿年神情愈发困惑混沌,歉疚不安同在,“我也不想让他因我而死,我亏欠他的已经很多了。”
蒙月来见弃偿年,自然也是因为有了新的情报,她慢慢地有些懂了对方,于是尽可能地帮助对方,故而郑重道:
“容。我这几个月同样暗自观察了鸩毒族,鸩毒族是个好斗的古族,新族长乌夷荨更是年轻气盛,而且他们死后,一个月内尸体会化成一种具有附加性的液态物体……何不就遂了鸩毒族的意,让其尸体携着金系骨人,于地下缓缓入侵坚不可摧的水火二陆?”
“这是可怖的战争,是你谋划的与赵无澜的结束,但也是风沉析想做的事情的开始。”
弃偿年眉头不展,他并不支持战争也同情死亡。
然而,骨柔族的毁灭计划谋策多年,不论自己是否真心赞同风沉析的观点,事实摆在眼前的,就是作为骨柔族的他,生来背负责任与罪孽。
假如弃偿年不与风沉析合谋“复仇”,为了阻止禁术发动,李高壬会狠心把自己当作下一个笑靥子,甚至会像当年教唆笑靥子杀风沉慕秀一样故技重施,让赵无澜把自己杀了。
不仅如此,赵无澜说不定也会跟着送死,再有下一个被抛弃的“尝年”,下一个潜伏在五行大陆的定时炸弹——风沉析才是比任何都执拗,不实施骨柔禁术,他会永远地借助木系长生活下去,永远徘徊在人间寻找下一个被孔雀石认定的骨柔王室,直到李高壬所眺望的“几千年后”的到来。
……但若是弃偿年主动选择与风沉析合谋,那么不仅是为赵无澜李高壬延缓想出对策的时间,也是让风沉析“夙愿得偿”,他以为甚于李高壬的五行大陆“平等”出路,将会不负多年的等待而一揭分晓……
直到最后,死的人或许只有他一个。
两种抉择,不消说,弃偿年会选第二种。既然要变革就要流血,那么为了完成变革而死,想必也是死得其所吧。
因为,这份血不单单是为风沉析的毁灭而流,而同样有李高壬的愿景一份。
这样……世人会原谅他吗?
心中对策已定,蒙月在西岭里的高山月影中消失不见,而她死死地记住了弃偿年嘱咐的最后一句话:
“明年十月,你一定要找到我,在北海边,你一定要比赵无澜先找到我——蒙月,谢谢你。”
之后,前所未有的心安,弃偿年在转圜院门外石头上,倚着就那样睡去了,他不会害怕什么,因为——
赵无澜很快就要回来了。
……
“咳咳……咳咳……”
第一日欲登芳琅山,赵沧生就发现弃偿年像是感冒了,于是嘘寒问暖又额头相抵,抱抱说:“年年,你看你昨晚上在外边睡觉着凉了吧,算了……赖我。”
弃偿年思忖片刻,说:“没关系。我们赶紧上山吧。”
不出所料,他越是这么说,赵沧生就越是心疼:“不行,你身体要紧,及时喝药,连着那个我昨晚上摘的月下逢……至少两三天才能好。”
目的达成,弃偿年不再反驳什么,遂了赵无澜的意,却又补充道:“不对,生病了不能全靠药,也要加强锻炼,你说喝两天药,那我们尽量在这两天爬到半山腰。”
赵沧生觉得有理,颔首,就要去拣理药材,然而弃偿年又说:“感冒会传染,我要跟你分房睡。”
赵沧生都走到院子里了,回身抓抓头发:“你要是半夜发烧了怎么办,我在你身边不是更好吗?”
弃偿年站在门槛,忍不住揭他老底:“你每晚上身上都很热,我发烧再高都没你……”
“哎呀行行行,你不早说……”赵沧生没脸听下去,急忙挽留尊严打住,搬个小马扎捣药去了。
“而且,我晚上容易醒,你也不要不放心所以来看我……”
“你脸又逞上了呗……废话忒多自作多情,没事来跟我一起砸这个药……!”
“哦。”弃偿年低头笑,彻底放心走过去,一并搬个小凳子坐在赵沧生怀里,也不上手砸药,蹭蹭闭眼假寐,赵沧生一边笑一边捏他脸:
“谁让你这么自觉躺我怀里的赶紧上一边去省的传染我……”
——到底写什么,才会让赵无澜百分百地去雀族平原找他?
弃偿年那时就在想这个问题。他看着那棵晚秋落叶的合欢树,时光静谧间就有了答案:
“木系,一生一世一双人……”
“自少年时遇见他……我这一生……”
新墨夹杂在旧书的尾页,他落笔一撇一捺,都是最真心的情意。
他赌赵无澜会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笑靥子旧墨,他赌赵无澜会随着自己跳下悬崖。
可是不怕,因为他的木元素全部恢复了——
他趁夜,用内力登上剩下半座芳琅山,把修改过的笔记再次封印回去,这样,和赵无澜来时,就是第三次也最后一次了。
于是他再赌,猝然分别后,某日赵无澜一定会看到尾页那几句话,他会发现其中矛盾的新墨,会怀疑他的诀别,会来到雀族平原。
而那时,弃偿年就会在阳春里等他。
之后,弃偿年还会发觉酒里下了药,还会假装不知道地喝下去很多,还会仿佛失手地打碎一颗最赤诚的真心,还会将这一件件的精心布置串联起来……
最终串成他们的句号。
“赵无澜……赵无澜……对不起……对不起……”
风雪马飞驰疾骋,转圜院大门“砰”地一声关上,弃偿年摔跪在冰冷的地板,碎掉的那碗冰糖雪梨瓷片划伤了他的手,划得他心脏都流血不止,浸湿的十页纸不仅写着他孩子的名字,还叮嘱着接下来怎么调养身体、怎么保持积极向上的好心情……
他哭得哽咽如斯心痛得呼吸宛若静止,然而他能做的却只有——
把那一头长发、悉数剪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