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南有堂庭之山,峰峦叠嶂,草木茂盛,其间瘴气密布,云雾氤氲,多怪木奇兽,尤其怪蛇。
巉岩四布,飞湍急石,人曰;“不可上也。”
山林深处,猿猱惊叫,猛禽突飞盘旋上空。草木中奇声不断,或蝮虫、或彘鬣,亦或鹞鹰野獾。
咄咄怪音不停逼入裴仪脑中,他面色惨白,额前大滴的汗液滚落颊边,背后的山林如同鬼魅,他一刻不敢停留,亦不敢回头看。
他跌跌撞撞的往前跑,却仿佛闯进了重重迷雾中,无论他跑了多远,周围的光景却丝毫未变,辨不清方向,识不清道路,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自己还被困在重重樟幕之中,饶是一向冷静如斯,少年老成的他,也忍不住急红了眼眶,泫然欲泣。
不知是惊惧还是因日暮西山使林中温度降低,他的身体不由自主的开始微微发起抖来,他踉踉跄跄的穿过一丛牡荆,短刺划破了他的衣袂,锦缎破碎曳地,绊倒了本就脚步漂浮的他。
裴仪毫无防备的摔入荆棘中,一瞬间,锋利的刺木划破了他的手背、脖颈、脸颊.....带来了一片火辣辣。
不过十四岁的少年郎从未经受过如此磨难,最痛苦的事莫不过独自离家前父亲的那一记耳光,前方的未知与对生死的恐惧让他险些哭出声来,他从小被冠以君子坐立有仪,言行有礼之诲,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岂可作妇人姿态?
因此在这荒山野岭,无人之境,也只敢默默掉眼泪。
正当他想到离家前与父亲的争执哭得更伤心时,没有留意到一条冰冷的软绵之物悄悄的卷上了他的长靴,吐着信子,露着尖牙,一击制胜的咬上了它的猎物。
裴仪被小腿上突如其来的刺痛疼得近乎抽搐,他唇上血色全无,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那蛇似乎被叫声惊了一番,攀咬过后拔出利齿就向灌木中逃窜而去,留给裴仪的只有血淋淋的一条腿。
被咬的那条腿很快发麻,几乎动弹不得,裴仪大口喘着气,看着自己的伤口目露绝望,他为逃离家中,无意间闯进的这片山却成了他的绝命之地。
他在山中盘旋了一天,没有发现过人迹,想必这座山林人迹罕至,现在林间温度渐低,自己还被蛇咬了,低温、蛇毒、迷障,自己完全陷入了绝境当中,这也许是佛祖对他贪恋尘世,不愿侍奉的惩罚吧!
裴仪望着将将升起的月勾认命般的叹了口气。
正此时,旁边的树丛里传出簇簇草木声,裴仪被声音吸引望去,只听草木摩擦的声音愈来愈近,像是有什么东西悄悄探寻而来。不多久,那物逐渐显露真身,它先是从树丛中探出了一个花斑脑袋,深褐色的眼里带着警惕而又锐利的光,只见它一瞬不瞬的盯着躺在地上的裴仪,鼻子不停的上下耸动,似乎是想嗅出他是什么物种。
试探了一番后,花斑脑袋发现,对方身上的气味是自己从未嗅到过的,这对它来说,是一个陌生带着危险的物种,它又左右端详了一刻,确定眼前这物似乎不会动,这才终于向前迈出了两步,露出了全身。
只见它形态似豹,通体白纹,长着一颗花额脑袋,竟不知究竟是何物种。
裴仪早就被吓的神魂两散,他虽不认识眼前这物,但瞧这东西形似野豹,定是速度极快,身姿敏捷,两腮流出些许津液,隐约露出几颗獠牙,一看便是出来捕猎的凶兽。
天要亡我!
裴仪已心如死灰,他并不觉得自己在身中蛇毒,手无寸铁之下能斗得过如此猛兽。更何况他从小被当作文官培养,仅读得诗书,也对武夫之道不感兴趣,因此他身无半点功夫,尽显文弱。
面对此境,也只能引颈受戮,只不曾想,他这一生追求体面,却最终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佛祖竟一点体面也未给他留。
他咬紧牙,闭上眼,面色紧绷,只等对面猛兽扑面而来。
沉甸甸的脚步声逐渐向他靠近,随即而来的是自那禽兽身上传来的阵阵腥臭味,这味道实在难以入鼻,裴仪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兽类喉间泛出沉沉的嘶吼,炯炯有神的目光紧盯裴仪,它身子前伏,利爪皆露,一跃向前!
耳旁的风声猛烈一颤,裴仪闭着的眼睫受惊的抖动。
一瞬...
两瞬...
三瞬...
只听风声刮耳而过。
预想中的疼痛撕裂并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身后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以及动物的嘶吼和尖脆的哀鸣。
裴仪似乎听到那豹类沉甸甸的奔跑声逐渐向远处奔去,随即而来的是几声轻如落叶的脚步声。
“你运气真好,居然遇到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孟极。”清灵的声音自耳边响起,笑意中夹杂着真切的羡意。
裴仪睁开眼,一道青色的身影自余光中拂过,来到他身前。
他抬眼望去,撞上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对方梳着少女式的垂挂髻,发间仅用两条碧绿的丝带穿过然后垂落在肩上,显得俏皮灵动。
两腮粉嫩圆润,是还未褪去的婴儿肥,因此瞧着年纪不大,约莫十二三岁的样子。但眉目间却如远山轻水,澄澈如碧,干净的不像凡人,像是山中仙灵,似来拯救他的神女。
裴仪想到了自己父亲书房内挂着的天庭宫宴图,画上侍奉的小仙童也是这般冰清玉洁,是了,这女童干净的就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裴仪愣神之间,女童浅浅的蹲在了他的眼前,视线与他平齐,目光里夹杂着好奇,正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裴仪被他看的红了面,支支吾吾的低头道:“小仙女何故这般看着某。”
那女童云羽般的眼睫上下微颤,听他称呼自己为“小仙女”,眼里瞬间盛满了流光溢彩,而后又打量着他:“身披丝帛,腰佩玉壁,唇红齿白,面白如玉.....像你这般贵族的小郎君为何会孤身跑进这深山野岭中?”她说着,似十分不解的蹙起峨眉。
毫不掩饰的目光一寸一寸地落在他身上,裴仪面色愈红,羞怯道:“在下...不小心闯进了这荒山中迷了路。”
原来如此,女童了悟的点点头,望着他渗血的左腿,目露担忧:“你被毒信子咬了腿,必须立即排毒,那孟极虽被我用野雉引开,但保不定会折返而来,我们还是得尽快离开此地。”
想来刚刚竟是她把他从那凶兽嘴中救了下来,正想开口道谢,就见那女童正在剥开他的鞋袜,他大惊,焦急想把腿缩回来,整条腿却发麻,动也不能动弹。
似乎感受到了手下人的挣扎,女童疑惑抬头,碧眸凝上淡淡的朦胧,“怎么了?很痛吗?”
裴仪不敢看她,低着头,双耳染粉:“男女...授受不清。”
女童微凉的手拂上他的肌肤,激得他浑身一颤。
“可是不清毒,待会走动的时候毒就会蔓延至你的全身。”她认真对他解释道。
对方一脸真诚的想解救他,倒是他还在固守这些俗制,确显的愚昧了,裴仪反省过来,双手行礼道:“那就劳烦姑娘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还显稚嫩,明明羞的双耳通红,还一本正经故作老成的恪守礼纪。
有些古板,又有些可爱。
女童微微一笑,随后低头吮住那处伤口。
裴仪双瞳放大,惊得额前冒汗,却阻止不及,已经感受到了腿上的湿软,他愣愣的呆在那失去了反应。
他以为她会给他放血排毒,谁知道她竟...竟然直接用口舌吸毒。
这行为实在大胆孟浪!
受伤的那处此刻湿热,软麻,感受到对方的小舌抵着他的肌肤,裴仪不忍看那画面,偏过头去,却连整个脖颈都染上了粉红。
他闭着眼睛,双手紧攥住身侧的衣物,期待着煎熬尽快过去。
月悬深林,云海蒙尘,天色愈晚。
闭着眼睛其他的感官更显敏感,裴仪耳旁只听到了阵阵风声和自身下传来的吸吮声。
扰得他浑身紧绷近乎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女童终于抬起头来,双唇艳艳,沾上了他的血色。
“好了,试试能动了吗?”
裴仪睁开眼,仍不敢看她,他挪了挪腿,虽还是有些痛,但那种麻的感觉已经褪去了。
他在她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女童扶着他,带他去往她休憩的山洞。
路上裴仪还是忍不住斟酌开口,“你...为何不直接为我放血排毒?”
女童侧头看他,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你有利器吗?”放血需要割开伤口,没有利器怎么割?
裴仪默:“...没有”
女童:“放完血后需要止血包扎,你有止血的药吗?”
裴仪又默:“...没有”
女童更加觉得奇怪:“那我怎么给你放血?不就只能用口吸吗?”
裴仪在对方莫名其妙的目光下觉得自己的问题确实像个傻子,看来读书把自己读傻了,竟还不如一个山间女童通透。
想到这,他放下心中成见,复问:“姑娘为何也一人在这山中?”
女童:“我自小长在山中,只有一位姐姐抚养我长大,这几天姐姐出去办事了,遂留我一人在此。”
裴仪了悟地点点头,想来也是位苦命的女子,没有再问下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路上却穿过了数不清的花草树木,就裴仪来看,这条路与他走了一天的道路没有什么分别,也就自小长在这山中的人才能分辨出来吧。
又过了不多久,眼前出现了一隐秘的山洞,周围被各种高大冗杂的树枝藤曼所缠绕,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荫蔽,不仔细瞧便容易错过那洞口。
女童扶他进去,洞内不大,地上有扫过的痕迹,周围全是岩石,在一侧洞壁下用干草铺了一席,上面盖了一层棉絮和布衾,制成了一个简易的休憩之塌,在不远处的右侧,有一块大盘石,上面放着一个水葫芦,和两个木制杯子,临近洞口的右边,利用两处高高的岩石,支起了一个竹架,上面挂着几块布,一切打理的很有条理。
除此之外,洞内便空无他物了。
女童扶着他在布衾上坐下,而后从葫芦里倒出一杯水来递给他,他一日未进滴水,只觉喉间的清水甘甜可口,竟咕噜两下就喝尽了,下颌还残留着漏出来的水,滑落在他的衣领间,形成道道水渍。
他不好意思的掏出手帕擦拭,要是平时,他断不会如此粗莽,只因今日实在太渴太累了。
好在女童并没有留意他的羞郝,见他似乎很渴,又给他倒了一杯,这一杯裴仪慢慢细细的喝完,女童又给他续了一杯。
解渴后,女童把水葫芦和杯子放在他身侧,对他道:“你的伤口需要包扎,我出去给你找找草药,敷一敷好的更快。”
见她刚回来又得为他出去奔波,眼见天色愈黑,裴仪担忧不已,“你要小心些,我的伤...无碍的。”
女童安抚一笑,“这山中困不住我,放心吧。”
裴仪还陷在刚刚那抹如昙花初开,仙姿玉色的笑容中,女童便已经转身离去了。
四周又恢复了一派静谧,只闻风声、虫鸣、与簌簌枯叶。
疲惫不堪的裴仪听着周围的声音渐渐阖上了双眸。
夜阑渐深,星光如萤火洒落天际,望舒展颜,遍地银辉如霜落。
裴仪在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下微微睁开双眼,只见女孩捧着他的脚放在怀里,他即刻醒神,微微挣扎起来。
女孩安抚地拍拍他的腿,似哄道:“别怕,我给你上药。”
在轻柔的诱哄中,裴仪不由自主的放松下来,反正她都以口舌为他祛过毒了,上个药而已,也不必再扭捏,想到此处,裴仪乖乖的任她把他的腿抱进她怀里。
清凉舒缓的感觉自伤口处传来,裴仪瞬间感觉那处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心里愈发充满感激。
包扎过后,女童将两个果子递给他:“这是棪木果,很甘甜的,你先垫垫,我还猎了只野兔,去烤给你吃。”说罢又要转身走。
裴仪眼急手快的抓住她的手腕,女童惊讶回头,他讪讪地松开她:“我吃两个果子足以,你不必再忙活了,歇歇吧。”
裴仪念及她在山中生活,想必平时主要以野果野味为食,这只兔子于她来说应是够两天的吃食,不必浪费在他身上,还是留给她自己吃吧。
女童闻言顺从的坐在了他身边。
两人一时无话……
裴仪轻咳一声,双手作揖,垂首,慎重道:“感受姑娘大德,还未问恩人名讳,在下姓裴,单名一个仪,表字文德,姑娘唤某裴仪即可。”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嘴里跟着他一字一字念道:“裴、仪。”
“裴仪”二字自她唇中念出似有别样味道,裴仪听着,只觉心口溢满暖流。
“敢问姑娘芳名?”
女孩眼里像盛满了盈盈秋水,笑意灿然回道:“我叫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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