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满周岁的那个春天,他们回了青丘。不同于以往独自回去或与萧烬悄然而至,这一次,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三口同行。
小小的萧晏,乳名阿沅,被包裹在柔软的襁褓中,由裴冶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孩子继承了裴冶的银发,发丝柔软卷曲,如同上好的银丝,一双眼睛却像极了萧烬,是清亮的浅棕色,此刻正好奇地转动着,打量着马车外飞逝的、与洛都截然不同的南国景致。他性子似乎随了裴冶多一些,安静乖巧,很少哭闹,只是用那双澄澈的眼睛安静地观察着世界。
萧烬坐在一旁,目光大多数时候都落在裴冶和孩子身上,冷硬的眉眼在车内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他偶尔伸出手指,极轻地碰触一下阿沅嫩乎乎的脸颊,换来孩子的咿呀声和挥舞的小手,便足以让他唇角微扬。
马车驶入青丘地界,熟悉的山水气息扑面而来,带着湿润的草木清香和独特的灵韵。裴冶深深吸了一口气,一直有些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每次回到这里,他都仿佛能洗去在洛都沾染的尘嚣与疲惫,回归最本真的自己。
然而,这一次,他心中除了归家的安宁,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妙的忐忑。原因无他,只因他怀中这个孩子。
青丘狐族虽与世隔绝,但并非完全闭塞。裴冶与萧烬成婚,以及他随萧烬定居洛都的事情,族中早已知晓。大多数族人对此抱持着祝福或至少是默认的态度,毕竟萧烬身份非凡,且对裴冶确是真心。裴冶的母亲云姨更是早已接纳了这个女婿。
但阿沅的存在,却是一个尚未在青丘正式掀开的秘密。
雄性狐族孕子,这在青丘,是比外界更加被视为天方夜谭的古老传说。即便是最年长的狐族,也只当那是先祖留下的、用以彰显族群不凡的浪漫神话,从未有人当真,更无人亲眼见过。裴冶自己,在怀孕之初也是那般恐惧和难以置信。
因此,尽管之前几次回青丘,族人们见裴冶身形气质有所变化,更添几分难以言喻的丰润风致,也只以为是洛都水土养人,或是婚后生活顺遂所致,并未多想。谁又能料到,那并非寻常的丰润,而是孕育生命的痕迹?
这一次,他带着确凿无疑的证据——一个流淌着他和萧烬血脉的、活生生的孩子回来了。
马车在族地入口处停下。早已接到消息的云姨和几位相熟的族人已等候在那里。看到裴冶抱着孩子被萧烬搀扶着走下马车,众人脸上都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围拢上来。
“冶儿,路上可还顺利?”云姨最先迎上来,目光慈爱地落在裴冶脸上。
她笑着,伸手欲抱抱裴冶,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裴冶怀中阿沅那头标志性的、与裴冶如出一辙的柔软银发,以及那张糅合了裴冶的精致和萧烬的轮廓的小脸时,伸出的手却猛地顿在了半空。
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转而化为一种极致的震惊和茫然。
不仅仅是他,周围其他几个族人也同时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空气仿佛在瞬间凝滞。
银发……这无疑是青丘狐族血脉的象征之一。而这个孩子,明显是婴孩模样,绝非收养所能解释。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唯一合理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所有目睹此景的狐族心中炸响!
“这……这孩子……”一个族老颤抖着手指着阿沅,声音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云姨猛地看向裴冶,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求证:“冶儿……阿沅他……他难道是……你……你生的?!”
这句话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惊涛骇浪。
裴冶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收紧,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既有被当众点破的羞赧,也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坦然。他点了点头,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嗯。他是我和萧烬的孩子。”
肯定的答案,如同最终的法槌,敲定了这桩匪夷所思的事实!
刹那间,周围一片死寂。所有狐族都瞪大了眼睛,如同石化般僵立在原地,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震惊、茫然、不可思议,甚至带着一丝面对神迹般的敬畏!
那个流传了数百年、被所有族人视为虚无缥缈的古老传说……竟然是真的!而且,就发生在他们身边,发生在裴冶身上!
“天佑青丘……天佑我族啊!”一位最年长的族老率先回过神来,喃喃自语。
云姨也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她看着裴冶,眼神复杂无比,有心疼,有骄傲,最终化为浓浓的怜爱。她上前一步,不再犹豫,小心翼翼地从裴冶怀中接过了阿沅,将他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
“好孩子……真是个好孩子……”她轻声哄着,眼眶微微湿润。周围的族人也纷纷围了上来,好奇而又敬畏地打量着这个奇迹般降生的小生命,啧啧称奇,议论纷纷。
萧烬始终站在裴冶身侧,手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腰,无声地给予支持。他看着眼前这一幕,看着族人们从震惊到接受,再到狂喜,心中也颇为感慨。他知道,阿沅的存在,对于青丘狐族而言,意义非凡。
阿沅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青丘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接下来的几天,裴冶和萧烬暂居的小院几乎门庭若市。闻讯赶来的族人络绎不绝,都想亲眼见见这位由雄性狐父孕育的、传说中的孩子。
阿沅倒是丝毫不怕生,睁着那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围观的陌生面孔,偶尔还会咿咿呀呀地伸出手,引得众人一阵怜爱的惊呼。
裴冶起初还有些不适应这种被当做“珍稀物种”围观的感觉,但看到族人们是真心为阿沅的到来感到高兴和荣耀,那份不自在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身为“奇迹”见证者与参与者的自豪感。
萧烬则一如既往地扮演着守护者的角色,分寸把握得极好,既不会让族人觉得他冷漠难以接近,又能恰到好处地隔开过于热情的围观,确保裴冶和阿沅不至于被打扰得太甚。
这日午后,天气晴好,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在草地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裴冶抱着刚刚睡醒的阿沅,在云姨的陪伴下,在族地边缘一处较为安静的溪流边散步。萧烬因有几分南方官员递来的公务需要紧急处理,暂时留在住处。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偶尔有几尾银鱼游过。阿沅对流动的水光很感兴趣,伸出小手指着,发出含糊的音节。
就在这时,溪流对岸的竹林小径上,缓步走出一个身影。
那人一头红发,色泽鲜艳如同燃烧的火焰,在青翠的竹林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身形高挑,容貌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不羁的风霜之色,正是长年在外游历的严歧。
严歧显然也看到了溪流这边的裴冶一行人。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裴冶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如同旧梦般恍惚的情绪,随即,他的视线被裴冶怀中那个小小的、有着醒目银发的孩子牢牢吸引。
他的脚步顿住了,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眼眸,此刻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的、难以形容的失落与刺痛。
裴冶……有孩子了?
这个认知像是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他的心脏。
他这些年在外漂泊,走南闯北,看似潇洒不羁,内心深处却始终无法完全放下当年那个被他无意中弄丢的、安静美好的白发小狐狸。那份内疚与年少时朦胧的情愫交织在一起,成了他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痕。他无数次幻想过找到裴冶的情景,幻想过或许还有一丝微弱的可能……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
裴冶不仅早已被他人找到,甚至……还有了孩子?!
那孩子明显的狐族特征,以及依偎在裴冶怀中那自然而亲昵的姿态,无一不在昭示着一个事实——裴冶已为人父,有了一个完整而幸福的家庭。
严歧只觉得喉咙发紧,胸口闷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站在原地,进退维谷,阳光落在他火红的头发上,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
裴冶也看到了严歧。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脸上露出了平和而自然的微笑,隔着溪流,主动开口招呼,声音却比少年时更多了几分沉稳:“严歧?好久不见了。”
他们真的很久没见了。之前裴冶几次回到青丘,严岐都在外游历,没有赶回来。
这一声呼唤,如同解开了咒语。
严歧猛地回过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情绪,努力扯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带着几分痞气的笑容,身形一动,如同红色的火焰般轻盈地掠过了溪流,落在裴冶面前。
“是啊,好久不见,裴冶。”他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目光却不受控制地再次瞟向裴冶怀里的阿沅,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干涩和探寻,“这位是……?”
裴冶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儿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轻轻晃了晃襁褓,对阿沅柔声道:“阿沅,看看,这是严歧叔叔。”然后才抬头看向严歧,坦然介绍道:“这是我儿子,萧晏,小名叫阿沅。”
尽管已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裴冶的确认,严歧的心还是沉了下去。他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勉强:“你……你生的?”这话问出来,他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眼前的事实又由不得他不信。
裴冶赧然地点了点头,并没有过多解释。关于他能孕子的原因,族中已有定论,归于那古老的传说和血脉的奇迹,他也不想再对外人多言。
一旁的云姨看着严歧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出声打圆场道:“严歧啊,你这些年在外,怕是还不知道吧?冶儿他已经成婚了,他的夫君是洛都的萧大人。阿沅是上天赐给我们青丘的奇迹。”
她特意点明了萧烬的存在和身份,也是在委婉地提醒严歧,有些心思,该放下了。
严歧顺着云姨的目光,下意识地望向裴冶住处的大致方向,仿佛能穿透竹林,看到那个他未曾谋面、却已然拥有他求而不得的一切的男人。洛都的萧大人……他即使在外游历,也听闻过那位权倾朝野、手段非凡的人物。
原来……是他。
原来裴冶最终归宿,是那样一个高高在上的人物。
自己这些年来的寻找和惦念,显得如此可笑而微不足道。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酸楚涌上心头,几乎将他淹没。他看着裴冶,那张比少年时更加精致动人的脸上,洋溢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宁而幸福的柔光。那是在被好好爱护、细心滋养下才会有的神态。
而他怀中的孩子,玉雪可爱,血脉非凡。
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裴冶离开他之后,拥有了怎样截然不同的人生。那人生里,没有他的位置,也早已不再需要他。
严歧沉默了半晌,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都被化为一抹带着释然与苦涩的复杂笑容。他再次看向阿沅,伸出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孩子软乎乎的小手,语气终于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却带着真诚的祝福:
“小家伙,长得真好看。恭喜你了,裴冶。”
这句恭喜,是对裴冶拥有子嗣的祝贺,也是对他找到归宿的最终告别。
裴冶看着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多想,只是微笑着回应:“谢谢。”
阳光依旧温暖,溪水依旧潺潺。故人重逢,物是人非。一段年少时未曾说出口的朦胧情愫,终于在时光与现实的冲刷下,悄无声息地尘埃落定。
严歧又随意与裴冶和云姨寒暄了几句,便借口还有事,匆匆告辞离去。那抹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深处,带着一丝落寞,也带着走向新旅程的决然。
裴冶抱着阿沅,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平静。过去的伤痛与遗憾,早已被现在的幸福所抚平。他低头,亲了亲儿子光洁的额头,轻声呢喃:
“阿沅,我们回家吧,你父亲该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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