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京。
业已戌时,暮鼓敲响。
若干股骑兵穿梭三街六巷扬声吆喝:“听好了,佞臣当道迷惑君主,肃王起兵清君侧,夜里谁敢出门统统视作同党,格杀勿论。”
嘀嗒嘀嗒的马蹄声踏过深长小巷,延续向远方。
城内悄然无声,家家户户门户紧闭。百姓只道皇位又换人坐了,谁坐不是坐?横竖牵涉不到他们头上,大家伙谁耐烦搭理。
夜幕之下,火光冲天。一支数量庞大的军队正在朝皇宫移动,如林枪尖被火把反射出一片寒芒。
这是肃王率领的军队,此刻已经行进朱雀大街。
吉祥坊,谢宅。
在所有人袖手旁观时,吏部尚书谢唯山召集家兵共六千名准备入宫勤王。
谢唯山穿着铠甲,腰挎长剑,立在府门前台阶上,清俊的面庞浮现出格外冷凝的神情:“儿郎们,肃王不忠,打着清君侧旗号举逆犯上。你我同为大宁臣子,岂有坐视不管之理!都随我入宫救驾。”
“追随阿郎!进宫救驾!”几千条嗓子齐齐呼喝,仿佛天降雷霆。
谢唯山抬手示意有话要说。
霎时间全场又安静得针落可闻。
“逆贼业已占领城门,哪位好汉肯冒险突围,到江边烽火台点火报信?”
左营校尉谢燕山出列抱拳,厉声道:“我愿前往!”
这谢燕山是谢唯山族弟,今年22岁。
谢唯山朝他望去,而后颔首:“准了,但是要注意安全。”
“谨遵教诲!”谢燕山话落,旋身一声招呼,属于他管理的士兵当即出列,跟随谢燕山后面,跃马扬鞭远去。
余下的,谢唯山带进皇宫。
密集的马蹄叩击着青石板路,几乎没有断绝。有那稍微胆大点的老百姓偷窥门缝,只看见一拨又一拨兵马举火把匆匆闪过,至于是敌是友那就分不清了。不过,这是上面的矛盾,对于他们而言并不重要。
兵贵神速,谢唯山抢在肃王面前抵达玄武门,从这里进去。
却料想不到,宫门重锁,无论怎么敲打叫喊,里面寂静无声,御林军好似集体耳聋。
谢唯山皱紧眉头,夹紧马腹上前几步,稍加思索,随后一挥手,“给我砸了锁,”
几条壮汉如狼似虎扛着腰粗的撞木猛烈锤击门锁,不消片刻就撞开那道锁。
宫门大开,然而内里悄无声息,到处一片黑漆漆,谢唯山情知有诈,然而时间紧迫,一时也没有更好的计策,吩咐士兵紧跟上级,不许擅自行动,当下拔出长剑一马当先,跃入那黑洞洞的大门。
踏进御花园,突然间周围喊杀声震天,无数火把从回廊两侧蜿蜒而出,漫天箭矢如同飞蝗直扑而来。
谢唯山看清,这些士兵分明身着御林军制式,果然所料不假,那周大用已经倒戈。
当即吩咐收缩部队,结阵抵御。众将士们手持兵器挥击格挡,势头猛烈。俄顷逼近那伙弓箭手,逼迫他们不得不近身肉搏。
谢氏家兵早年跟随上任家主北伐,个个骁勇善战,出手狠辣,上来就拔刀捅搠,速度之快,根本不给人时间反应,没一会儿功夫就把这群膏腴之地养出来的娇兵揍得嗷嗷直叫。
现场漂浮起薄薄血雾,温热的腥臭味弥漫在夜色下的御花园,花圃里那些名贵花草被暗红的血溅染,越发诡艳。
马蹄踩在鲜血浸透的地板上,发出滋滋的黏腻的声音。
眼见弓箭手业已消灭,谢唯山一声令下,马不停蹄奔往紫宸殿。
转出御花园便是后宫,一到这里才感受到那种宫变的凄惨迷惘情境。紫宸殿内外被御林军围成铁桶,离得老远谢唯山就听见妃嫔们嚎哭喧闹。
御林军统领周大用出面同谢唯山周旋,他年纪四十八,身高体重适中,披着黄褐色铠甲,满脸胡须。
周大用一手扶着剑柄,慢悠悠从紫宸殿门走出来,抬头望着谢唯山,两颗浑浊的眼珠子跳跃着冰冷的光芒,瓮声瓮气说:“谢尚书,这皇位换个人依旧是他们刘家人坐,丝毫不影响你仕途,又何苦蹚这趟浑水?”
谢唯山冷哼:“不忠不义之徒,多说无益。”
周大用眸光一沉,喝道:“动手!”
光影跃动,双方兵马相接,金石之声迭起。
谢唯山纵马一跃,骏马长嘶着直冲周大用而来。手中长剑业已挥动,照着周大用面门劈砍。
周大用拔刀格挡,几个来回过去,他终于正眼瞧谢唯山,不由得暗吃一惊,料想不到这厮看着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居然拥有一身好本领。
当下正色起来,全力以赴。
谢唯山运剑沉稳,招招直逼命门,不慌不忙拆解周大用的招式。倒是周大用渐显颓势,左支右绌,脑门上豆大的汗珠映着火光一片晶莹。
趁这空当,谢唯山绞着周大用佩刀一压,陡然拍击虎口,震得他手软筋酥,宝刀脱手,咣当砸在地板上。
周大用骇然失色,回过神来,咽喉正被森寒的剑尖直指。
他呆呆地望着谢唯山。
谢唯山微笑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对么?周统领。”
周大用眼神慌乱的环顾四周,视线里他引以为傲的御林军被谢氏家兵打得落花流水,紫宸殿门已然被他们撕裂出一道口子,鱼贯而入。
他捏紧拳头,脸上浮起铁青色,恨声道:“谢唯山,你我素无仇隙,为何屡次相逼?难道不知道肃王马上就到,你这区区几千之众如何抵住十万兵马?哼,老夫死了,你也离不远,便就在阎罗殿前会面吧。”
谢唯山面色不变,然而一颗心直往下沉,万没想到肃王发展出这么大队伍!
其实周大用故意夸大事实了,为的是震慑谢唯山,使他投鼠忌器,拖延时间。
但他又估错一次了,谢唯山岂是任人拿捏?何况他并不认为肃王对周大用青眼有加,这蠢货统领御林军十几年,却是不堪一击,有这样的盟友,传到肃王耳朵恐怕他也是脸上无光。
他手臂一沉,那剑尖没过一脸惊愕的周大用咽喉,从后颈穿出。收剑时,一股血柱冲到夜空中,他直直向后倒去,坚硬的铠甲砸出响声。谢唯山冷漠的与那双失去神采,犹自睁大的眼睛对视,然后调转马头。
谢唯山跳下马背,整了整衣袖,昂首阔步地进入紫宸殿。
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帝后坐在龙床上,均脸色发白,嘴唇抖动,不过是强撑着直起身板,维持天家身份罢了。
余下一干妃嫔更不必说,只是一味放开喉咙哭嚎,制造出喧闹混乱的场面。
肃王到达之前,周大用并不敢擅自决定一国之主及其家眷生死。
殿中已经换成谢家兵值守。
人未到声先至:“臣护驾来迟,万望恕罪。”
俄而,谢唯山踏进殿内,撩开衣摆跪地。礼毕,紧接着道:“这便护送帝后出宫避祸。”
帝后白着脸点头,当即在将士护送下离开龙床。
那林皇后忽然间停下脚步,捉住谢唯山手臂,嘱咐:“太子和公主不在这里,爱卿务必找出他们,送至本宫身畔。”
谢唯山遵命。
“皇上,还有我们,皇上……”妃嫔们见帝后竟是撇下她们遁走,扑过去拽住怀帝明黄色的袍角,哭得梨花带雨,珠钗乱晃。
其中有怀帝平日最为宠爱的淑妃,往日种种恩爱划过脑海,怀帝心头剧痛,不由得看向谢唯山,目光含带请求的意味。
“爱卿……”
不等谢唯山应答,那林皇后却是果断拽住淑妃如缎青丝往地面掼倒,她神色透出狠决,厉声道:“蠢货,陛下乃万金之躯,事关社稷存亡,岂容儿女情长!还不给我闪开!”
淑妃那华丽的发髻已经乱成鸡窝,伏在地上呜呜哭泣。怀帝自然是心疼的,不知为何却始终不置一词。
被林皇后一衬托,显得那么怯懦。
其余妃嫔畏惧林皇后,已经抓着皇帝衣角的慌忙松手,而正在爬过来的也停了下来。众女仰着涕泗横流的脸庞,却是不敢吭声。
最后纷纷调转目光,仿佛谢唯山是溺水者渴望的浮木。
谢唯山说道:“诸位娘娘稍安勿躁,稍后会安排人手送你们到安全之所。”
言出,众妃嫔如食定心丸,稍微冷静了下来。
谢唯山眼神示意左右,赶紧带帝后离开。
不料这时,一支羽箭从殿外射出,强劲的气流使得烛火摇摆不定。
谢唯山目眦欲裂,身形顿闪,剑光夭矫,然而始终慢了一步,那簇亮箭尖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直直钉进怀帝眉心。
一痕粘稠的血液从眉心蜿蜒淌下,怀帝脚下趔趄,仓皇回顾,喉咙赫赫有声,最后倒在林皇后怀里。
“谢尚书,别来无恙。”
一员悍将被若干将卒簇拥而入。
谢唯山皱眉望去,那身材魁梧,体格壮硕的中年大汉,不是肃王又是谁?
“肃王。”谢唯山道。
肃王点点头,笑道:“放下武器,本王既往不咎,日后庙堂之上仍然仰仗谢氏一族。”
谢唯山沉着脸,不叫人发觉一丝异样,思绪已然飘到江边,不知道燕山是否成功?
“谢尚书满腹经纶,乃经世之才,若肯归降本王,本王许诺论功行赏时,谢氏一门皆加官进爵,赐良田千顷,如何?”
肃王继续抛出诱饵,谢唯山心不在焉地朝他望去,忽而唇角扯出一丝嘲讽,“唯山何德何能,值得肃王诸般费心?”
肃王大笑:“公确有才能,无需妄自菲薄。”
谢唯山眸光微动,似是受到鼓动,面上浮现蠢蠢欲动的神情。
“哦,果真?”
林皇后怀里枕着怀帝,猛然抬眸盯着谢唯山,眼神凌厉如刀,“谢唯山,皇上刚去不久,你便迫不及待做那不忠不义之臣么?”
肃王脸色顿深,一个眼风过去,左右领悟,立刻走上前照着林皇后嫩生生的脸颊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光,扇得这位后宫之主眼冒金星,嘴角淌着血丝。
肃王轻蔑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本王生平最恨牙尖齿利的女人。”
林皇后搂紧怀帝,脸埋在他已经冷却的胸膛隐忍的抽噎着。
他再次看着谢唯山,语气已经带上催促意味:“如何?谢尚书。还考虑什么?就这么定了。文官就是这德行,干什么事都思前想后,磨磨唧唧。”
谢唯山满不在乎的笑笑,面向着肃王缓缓跪下,恭敬道:“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俄顷,紫宸殿回荡着肃王爽朗的笑声,他大踏步向前,蒲扇大的巴掌猛拍谢唯山肩膀,连说几个好字。
就在这时,谢唯山出手如电,五指锁住肃王手臂,同时犹如一只猎豹,敏捷的跃起身。
肃王暗叫不妙,然而他不管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同样心狠手辣,当即毫不犹疑拔刀砍断那条手臂,脱离谢唯山控制。
一霎间,将士如潮水般从两侧涌出,将肃王护在身后。
肃王捂着断臂,脸色苍白,冷汗连连,硬是眉头不皱。脑子仍旧保持清醒,发出指令:“把他给我剁成肉酱!”
混乱中谢唯山只说一句保护皇后,新一轮战斗又开始。
女人的尖叫哭闹和兵器相击发出来的声音糅杂,刀光剑影,火把晃动,到处堆满尸体。血流成河,刀枪剑戟就在红色河里漂浮。
谢唯山解决一波,立时又有一波填补空缺,始终无法靠近肃王。急促起伏的胸膛带动那件沉重铠甲簌簌颤抖,隔着重重人墙,两道目光在空中碰撞,他看到肃王死人般的面孔浮现得意的笑容,似乎已经洞察他强弩之末,挥手间数不清的将士挥舞长枪,高喊口号,铺天盖地冲向谢唯山。
谢唯山执剑当胸,微笑迎敌。百年后,史书上不会再说大宁少贞臣。
坎卦尽离卦来。
紫宸殿外忽然一阵喧闹,激烈的打斗如同瘟疫霎时蔓延到肃王跟前,他的队伍开始松动,然后像一座沙堡轰然崩塌,将士们丢掉武器,狼奔兔突。
肃王呆呆望着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幕,自己的兵乱跑乱窜,现场闹哄哄,简直在梦里。
一名忠心的侍从扛起他钻进人群里去,肃王瞳孔微张,用那只完好的手掌轻拍侍从肩膀,低声说:“放我下来。”
侍从健步如飞,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王爷,敌人援军来了,我带您离开。”
肃王坚持道:“放我下来吧。”
那侍从犹豫片刻,不情不愿的把肃王从背后解放。
肃王看着那孩子,有些惊讶,也不知道他行弱冠礼没有?一脸稚气,身量不足,应该是没有。他对这孩子毫无印象,却衬托出他这种行为可贵之处。肃王也没什么好说的
惟有真心实意地说:“孩子,自己逃吧。”
小侍从摇头,那倔强的眼神令人头疼,他操着公鸭嗓道:“不行,我不能丢下您。”
肃王也不多说,一掌将他搡进人海。
转身,面上流露出一丝释然的笑容,至少在最后一刻还是有人在乎他,也不算活得很失败。
谢唯山和援军领事、征虏将军蓝无暇并肩向肃王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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