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谢唯山的书房依旧亮着灯,印在窗纸上的剪影手捧书卷,萧萧如松下风。
箜篌远远凝视半晌,方举步缓缓行至屋檐下,隔着门板轻声细语地禀告:“阿郎,奴婢奉老夫人之命送宵夜来。”
箜篌略略等了会儿,才被准许入内。
她手中那托盘盛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饼,清淡的汤底飘出鲜香气味。
谢唯山看了她两眼,不假思索道:“你是箜篌。”
箜篌愣了一愣,喜上眉梢:“回阿郎,正是奴婢名字。”
谢唯山这回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觉得这婢女处处透出不协调,大晚上的涂脂抹粉,秋波流转,一身粉衣故意勒出细腰,香风阵阵,媚态横生。
但愿不是他想多?
只见箜篌笑嘻嘻地端出面碗,及一副箸子着在书案之上,娇滴滴地说:“阿郎用宵夜了。”
说着移到谢唯山背后,准备捏肩捶背。
谢唯山摆了摆手:“箜篌,你回去吧,碗放这里明天再收。”
箜篌面露迟疑:“阿郎……”
“还要我再重复一遍?”
谢唯山的语气不如何严厉,箜篌却无端打了个寒噤,当下唯唯诺诺出门而去。
书房重归安静,他再无法看进书,眼神定定,望着某处竟发起呆来。
是时候解决问题了,总置之不管,每当聚精会神看书批文,老有奉命“红袖添香”的来捣乱,真够烦躁。
第二日散了朝,谢唯山特意挑老太太空闲的时间段过那边。
谢家庭院深深,人口众多,老太太是上上代家主嫡妻,历经三代人,乃是整个家族最尊贵的女人。
所居住的安颐堂在谢府西南位,从谢唯山所处位置穿过好些游廊,若干亭台楼阁方然抵达。
谢唯山进来的时候,老太太显得很高兴,沟壑纵横的脸庞堆满笑意:“好好,早该来了。”
这安颐堂内里布置得雍容典雅,与老太太本人气质风华相得益彰,因为刚刚结束午休,此时由四个婢女伺候着在桌边用点心。
谢唯山叫了一声奶奶,随即坐在旁边。
祖孙二人闲聊了一会儿,老太太装作随口一问的样子,笑吟吟道:“听箜篌说,你不喜这丫头?我正打算把她派到你那院子。那些小厮粗手笨脚,哪里懂得伺候人?你身为家主,一身重担,是该有个体己的在身边服侍。要我老太太说,正经娶个主母才是。可每次提及,你总不肯松口。我也老了,说话不中用,夫人你不要,侍婢也不要。”
说到后面,老太太竟掉下两滴泪,慌得婢女找手帕擦拭。
女人这如同天气变化似的情绪,令谢唯山颇为费解,在他所认识的女性当中,似乎只有一个例外。
他斟酌了下措辞,笑道:“我省得,头几年父亲刚走,我匆匆接替位置,许多事情要历练,故无心考虑终身大事,现在总算熬过来了,是该成家了。”
这一席话使老太太转忧为喜,两颗黯淡的眼珠子闪出星芒,“果真么?好啊好啊……”
旋而又问:“王裴崔郑赵这几家与咱们门第相当,从祖上开始便有联姻,不知你看中哪家女郎。”
谢唯山摇头笑道:“不在五家之中。”
闻言,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吟半晌:“哦?说来听听。”
谢唯山的笑容掠过一丝神秘意味,只说正在磋商,确定下来第一时间禀告老太太,然后也不等人追问,借口事忙匆匆离开。
老太太急得抓耳挠腮,她这嫡亲孙儿比别不同,不受人拿捏。越想越气,竟抬手扇了箜篌一巴掌:“没用的废物,给你机会都把握不住。”
脸颊火辣辣的痛,箜篌一肚子委屈,又不敢表现出来,眨了眨眼把眼泪憋回去。
后宫空虚,忧国忧民和多管闲事的大臣们逮住这点,终于加入朝议,热火朝天的发表意见。
被各方势力裹挟压迫,皇权方面不得不表态,即组织一场诗会,所有待字闺中的世家淑女及未婚郎君皆在受邀名单。
御花园中,琪花瑶草,幽香扑鼻。
众女采花扑蝶,不远处,郎君们开始了曲水流觞。
皇帝遗世独立,始终和人群隔开一段距离,生怕沾染红尘之气,一味捻动佛珠,诵偈言,视老太监的规劝如穿耳风。
禁军统领蓝无瑕默立一旁,神情冷峻。
可喜贵女们面上无有不悦,时不时传来银铃般笑声,悠然自得,更不见谁跑到皇帝跟前讨不痛快。
换而言之,其实乃是个个自持身份,认为皇室不如自家尊贵罢了。
这种相安无事的场面一直维持到谢唯山到来而结束,贵女郎君们围绕这位名士献殷勤的画面和角落里的三人形成对比,无论再怎么表现出丝毫不在意,依旧显得太苍白。
谢唯山谦和有礼,谈笑自若,待人接物不含一丝骄矜。他陪了一杯清酒,按规矩留下一首诗,随后撇下一干人等,来到皇帝面前见礼。
他今日好似特意装扮了,穿着暗蓝色锦袍,腰坠宝玉,潇洒华美,神采照人。
君臣礼毕,谢唯山道:“圣上,臣可否暂借蓝统领?有私事会谈。”
蓝无瑕不由得投去一眼,脸上的困惑显而易见,而皇帝一个“可”字就将她带离他身边。
走出一段距离,人声渐远,假山流水,铮淙悦耳。
“谢尚书有何事商议?”蓝无瑕开门见山道。
谢唯山向她脸上望了望,这一向见惯大风大浪的吏部尚书竟有些局促,演练过无数遍的话语,临到头来却不知如何开口,踌躇片刻,硬着头皮说:“蓝统领,缔结鸳盟吧。”
起初蓝无瑕表情还是迷蒙的,像被天雷劈傻了似的,短暂呆滞后,她张大眼睛吃惊道:“你说什么?”
谢唯山面色凝肃,郑重地点头:“不错,是统领听到的那样。”
事实上,他早就调查过蓝无瑕,那禁军足有十万之众,具是蓝氏三代人的积累结果。
“理由?”经过最初的震惊,蓝无瑕已经平静许多,然而仍旧觉得荒诞。
谢唯山依旧端着严肃面孔,他认为这样显得正式,可是转个念头,自己给自己说媒,自古未有,顿时忍俊不禁。
含笑的眸子稍微停留在蓝无瑕面颊,而后滑到弯曲的溪水,再回到她脸上:“各取所需,不怕阁下见笑,谢家虽为望族却无军队傍身,统领应该明白内中滋味。而统领阁下虽掌兵权……恕某直接,蓝家在京籍籍无名,备受排挤。你我只有联手,方可节节高升,平步青云。”
默然无语。
这番合情合理的措辞仿佛扑进地里,无影无踪,谢唯山眸中最后一抹笑意随之荡然无存,他忽然意识到或许选错时机了,这实在糟糕透了,若某件事情开头不顺,过后想要补救可谓是难于登天。
他偷眼观察蓝无瑕,额上细细泛出一片汗珠,蓝统领所有的反应反映不到脸上,似乎罕有一件事情真正能打动她沉静的心湖,敲碎那冰山般的面具。
这一刻,谢唯山恨透蓝无瑕,她将世家公子引以为傲的尊严视同抹布。
幸甚煎熬的时间并未维持多久,蓝无瑕掀开眼帘,抬眸对上谢唯山的视线,暗蓝色眸子澄澈无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找个时间再议。”
简简单单一段话,解除了谢唯山的整个绷紧状态。
“好。”一个字,似乎耗尽谢唯山所有力气,当下四肢软绵,如坠云端。就连他自己都惊讶于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在他这个位置,轻易产生患得患失,是大忌。
反应过来,谢唯山惊出一身冷汗。
交谈完毕,二人一前一后走回去。
那些淑女郎君本就特别在意谢唯山,甫一现身立刻引起关注,这倒没什么,偏偏身后多了蓝无瑕,这就有话题了。
淑女们推崇王家六娘子王玉瑶,认定惟有如王六娘德才兼备者,堪配谢尚书。
尽管她们并不了解情况,马上的已经视蓝无瑕为眼中钉,眼风不住往蓝无瑕身上飞,交头接耳,秘密交谈。
一女子语气刻薄道:“哼,一个破行伍站在谢尚书身侧,岂不辱没了他。”
“长得奇形怪状,脸型和身高全不似我辈中人,蛮夷之族,怎配上谢尚书?”
众女齐齐望定王六娘,期待她做出反击。
王玉瑶面孔清丽绝俗,云鬓嵯峨,身着繁复华丽的浅紫宫装,气质优雅娴静。众女衬托之下,宛如一株盛放状态的紫牡丹。
她抿唇一笑:“诸位姊妹还是别操心人家的事,咱们接着行酒令。”
见王玉瑶如此通情达理,更让人心生怜惜,座中就有一名少女霍然起身,当即收获一众惊讶目光。
“裴四娘这是?”
裴子娴道:“让我警告那劲卒远离谢尚书!”
众人回过神来时,那边厢已经打上照面。
裴子娴的一腔勇气在冲到蓝无瑕面前以后,一泄如注。她憋着一张通红的俏脸,尽管堵在道上,进退也不是。
对方轻飘飘一个眼神就激出她的鸡皮疙瘩,令裴子娴毛骨悚然。
心里剩下一个念头:这蓝无瑕像一杆枪似的,挺拔修长,寒光闪闪,随时要刺死人!
她就那样站着,一句话不说,无形给人施加压力。
谢唯山亦面带诧异朝她们望了过来,不光这些,还有在花圃下方曲水流觞的郎君们同样投来好奇目光。
周遭鸟语花香,除此之外不闻一丝人声。
裴子娴简直骑虎难下,迎着蓝无瑕摄人的目光:“你,不许靠近谢尚书!”
匆匆丢下一句警告,一刻也不肯多待,由于脑子有点混乱,转身的时候差点被自己右脚绊倒,惹起一阵笑声。
蓝无瑕和谢唯山对视一眼,均皱起眉头。
那点不愉快蜻蜓点水般,很快从蓝无瑕心底抹去。倒是谢唯山记在心上了,当场就留了个心眼,日后真成一家人,一定要尽量避免这些女人多的复杂场合。
她们折辱的不仅是蓝无瑕,还有他。
谢唯山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一众女郎。
当时两人也没有发难。
几天之后的一个傍晚,在一家酒楼雅间,二人再次碰头。
待堂倌上完最后一道菜退出门去,沉静的空间才开始有了声音。
“统领阁下,意下如何?”照旧由谢唯山起头。
不需要等很久,这次蓝无瑕爽快利落回答:“同意尚书大人的提议。”
二人均压低调门交谈。
谢唯山墨眸亮了亮,端的是剑眉星目:“如此甚好,可徐徐图之。”
蓝无瑕亦赞同。
商议结果是:首先蓝无瑕假借母亲行将就木为由,去书催促远在长宁的蓝无翳回来见最后一面,料想赵灵泽不会不允,孝字如山,除非他想被天下人唾沫淹死。蓝无翳一抵京,立刻宣布婚期,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这时候木已成舟,赵灵泽手伸得再长,也够不着已经回到阿姊身边的蓝无翳了。
他即使身为大司马,都督中外军事,也不能不顾忌谢家这棵大树。
只要师出有名,士族联名罢免权臣自古比比皆是。
总之两姓结合,百利无害。
事情商定下来,剩余时间就吃吃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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