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斐开车到城南三中,恰好下午三点过一刻,堪堪赶上家长会,再晚几分钟只怕就要迟到。
他把车停在学校旁边的林荫道停车位,一列长长的车阵蜿蜒一路。
关门,下车,落锁,一套动作还算利落。
白衬衣,西装裤,皮鞋鞋面擦得锃亮,是他少有的正装装扮。他猫着腰,对着车窗玻璃捋了捋白衬衫的领口边儿,慢慢往校门口的签到处拐去。
算算时间有点急,可急不顶用,若是走得快了,他的腿就跛得厉害,难免引人注目。那样的目光他早就习以为常,可今天这样的日子,他需要保持低调的体面。
校门口的高铁门旁边儿立着一道人影,红黑相间校服,高马尾,素面朝天一张脸上两只大黑眼睛滴溜溜转。转啊转的就转到奚斐身上了。
目光捕捉到目标物,陈沛沛登时笑开了,活像三月里灼灼烧着的一簇艳艳红花。一边笑一边往他这边跑。
待人到了近处,奚斐瞅着她微微褪色起毛的校服领子,“瘦了?”
“最近在减肥。”女孩子不以为意,吊上奚斐半边胳臂晃两下,“我和老师说你是我哥,没毛病吧?”
她秀气的眉毛一拧,说是问句,口气不容置喙。
奚斐被陈沛沛拽着往班级教室去,一路上不少人盯着他俩看。看他俩的年岁,要真说是兄妹也有人信,可亲兄妹在人前反而少有这样亲密的。
教室里坐满黑压压的学生家长,四十多岁的班主任身材略微发福,在讲台上深情并茂地讲。台下的家长们一脸专注,不想错过每句话始末似的,时不时点头应和。
奚斐坐在人群里,腰板挺直,手放在木课桌桌面,有些中规中矩的拘谨。
大学以前他都是在国外念的书,他自个儿的家长会,他爸妈一回没到场过。
作为学生家长到场,对他来说也是生平头一遭,就免不了郑重其事。
这一坐就是两个多钟头,奚斐坐到腿都发酸。家长们久久不肯散去,水泄不通地围在讲台前,要争着问询自家孩子的在校情况。
奚斐犹豫要不要也上前问问陈沛沛的近况。人太多,眼看着挤不进去。
陈沛沛从教室外头进来,拽着人就往外面去。
十六七岁的女娃,力气倒不小。奚斐被她拽到走道里,两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边,靠着铁栏杆。
“我要报考江大计算机系。”这丫头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斩钉截铁的意味。
上回说要学医,再上上回是报新闻系,再往前她还说过要报考美院,美其名曰继承奚斐衣钵……
奚斐拿不准她心里究竟在想啥,只觉得青春期的女孩子心思一时一个样,“为什么想考江大?”
“因为,”沛沛狡黠地眨一眨滴溜圆的黑眼睛,对他和盘托出心底埋了一段时间的秘密,声量很低堪堪教他听清,“我喜欢的人在那,江大计算机学院。”
在奚斐这里沛沛从来都是想什么说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奚斐知道,这是因为沛沛不拿他当长辈,他俩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不远不近的关系,偏是最适合吐露心声的对象。
少女心事他不懂。
可这孩子今年刚满十七,身边长年没个靠谱的大人教导,早恋总归有风险。他只怕沛沛识人不明吃了亏,只好迂回,“怎么认识的江大生?”
她一个高中生哪里来的门路认识校外人。
陈沛沛往这边挤一把身子,将将挨到他肩膀,语气里有些显而易见的雀跃:“上回江大计算机学院来我们班里招生宣讲,那来的一伙人里我一眼就记住了这么个人。”
奚斐心里暗暗松一口气,好歹是正经认识的,那就好办多了。
因为什么?照他对这丫头的了解,无非是见色起意。奚斐心想,那这年轻人一定长了幅好皮囊。
他不打算干预她的私事,有的事得迂回图之。现下,他只有模有样地叮嘱一句:“你还在念高中,现阶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
陈沛沛瞧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噗呲笑道:“婆婆妈妈的,搞得你是我妈一样……”
四只眼睛对上,又默契地交错移开。奚斐瞧着天边垂垂落下的暮色,话糊住嗓子眼。
眼底余光里,陈沛沛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奚斐,我知道,你唠叨我是为了我好。这世界上没几个人比你关心我,就是我地底下的妈也比不上。”她顿一顿,接上沉甸甸的一句,“别可怜我,也不必自责。”
……
回去的路上,天色暗了下来。到这里通往老宅的只有一条道,夏末时分,路旁开着不知名的小花,风一起就摇晃在昏茫的日光里。
奚斐有点心不在焉,先前沛沛的话还绕在他胸口,话是安慰的好话,却还是像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脖颈。
不疼,却憋闷。
车子拐到白色洋楼近前,那开满花的园子边蹲着一个人。弯腰俯首,盯着面前一簇开得正盛的蔷薇花丛看得仔细。从这面看去只见一片挺拔的背脊,像一叶薄薄的刀刃,又或是抽枝的柳条。说不出的好看,又透着点暮色沉沉的萧索。
这个时候谁会来?奚斐没看清是谁,把车灯调成远光。
白晃晃的灯光里,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张扬的脸,黑白分明的眉眼,脸上没什么神色。但奚斐看得分明,是那个三天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姓什么?他忘了。只记起上次分别时,他同自己说“回见”。
瞧见了奚斐一车一人,那边的人站起身,三两步走到屋檐下。他今天照样还是穿白T恤,黑裤黑鞋配黑色挎包,一身洒落,有种说不出的悠闲。
那样子是等他停好车再说的意思。
奚斐把方向盘往左打拐进院子,天都快黑了,这人来做什么?看先前的情形像是等了有好一会儿了。
从车库回来几百米的路,奚斐走了快五分钟。奔波一天,他的腿早就酸痛到不行。
等他终于拐到檐下,那檐下立着的人还在原地。四目相对,这下是不得不开口招呼了。那团人影先开口,“又见面了。”口气轻松悠闲得好像是他哪位老朋友。
奚斐踩上台阶,“你好。是……有什么事?”
他们站在一处,天色昏茫的飞檐下,这年轻人比奚斐还高出半个头。在暖黄色的壁灯打下来,在墙面上拖出两条长影子。
“来找身份证。”覃川言简意赅,“应该是上次落在你家了。”
奚斐诧异,贴身的证件怎么落到了他家,却也不能说出半句不行的话。
他打开门,又拧亮玄关的吊灯,等到这一角亮堂起来:“请进。”
门外的人没打算同他客气,大步迈进来。从他身边擦肩过去时,身上有似有若无的味道,是说不出名字的植物香。
只这一步人便停住,低头若有所思。
奚斐回过神,“抱歉,只有一双拖鞋。有一次性鞋垫……”
“不用麻烦。”前面人打断他的话,弯腰三两下脱下黑色运动鞋,就着袜子踩上地板。
米色的棉袜袜子,宽松的黑色短裤,中间一双腿笔直修长。腿的主人若无其事地踩在冰凉凉的地板上,仿佛漫步云端一样闲适。
两个人在客厅里一顿翻找,无果。
谁也没说话,客厅里空空荡荡静幽幽,只能听见翻找时布料的摩擦声和交杂错落的脚步声。
手指翻落,一张薄薄的白色证件卡在沙发的夹缝里,不仔细看真注意不到,“找着了。”
奚斐勾着手指头把卡片拽出来,打眼一看,赫然一张俊秀的脸。该是几年前拍的?比现在还要年轻。因为是证件照,无端少了些倨傲,多了点端正。
覃川。
奚斐看清了名字,不知道第一个字怎么念,下意识多瞄了一眼,1997,那今年也才将将二十出头。
覃川早听见他这边的动静,停下手底的翻找,直起身子好整以暇地立在一旁。他瞧见了奚斐的目光,没作声,过了片刻才说:“覃川。”
低沉动听的两个字,是他名字的念法。
“哦原来念qin。”到底是偷看到了别人的**,奚斐不大好意思,赶紧递过去,没话找话似地搪塞:“我汉语不大好。”
覃川接过去直接揣进短裤裤兜,没有半点要就他的汉语水平发表意见的意思。
奚斐讪讪,他一向不擅长和陌生人打交道。事实上,打小起他就性格内向,后来受伤落了残疾,更是切断了绝大部分的社交。
但他有所坚持:“我叫奚斐,子衿的堂哥。”算是回应这人的自报家门。
覃川抬起头,一双深而黑的眼睛看过来,嘴角勾出一个微妙的弧度:“知道。”
还真是惜字如金。奚斐抬手摁摁额角,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算了吧,和陌生人打交道实在不是他的强项。
“有水喝吗?”覃川似乎有意缓解眼下的尴尬气氛,语气戏谑中夹杂着点可怜劲,“我在外面晃悠了快俩个小时。”
奚斐从善如流,转身去琉璃台给他倒水,真有点过意不去,“久等了,你该联系我同城寄送一下就好。”
“是想联系你的。”覃川把挎包搁在沙发背上,坐下来。他后半句没说,奚斐也懂了。--没联系方式。
奚斐心想,那可以找奚子衿发信息给自己,何必大费周章跑这一趟。从江大到这里,地铁转班车,少说得要两个钟。
半杯温水递过去,被一饮而尽,看来,他真是渴极了。
奚斐腿不痛快不能久站,只好在沙发边的矮脚椅上坐下来,和覃川不远不近离了个一丈远。
两个不算熟悉的人坐在一处,便只能是相对无言。
“艺术学院下周二会有文艺汇演,子衿有单人舞蹈表演。”覃川先打破沉默,“她说有邀请你。”
奚斐点点头。
早在一周前,这小堂妹就给他发了邀请。只是他一向深居简出,那种太闹腾的场合,只怕是应付不来。
他心有顾虑,还没说定去或不去。
“你能去她一定非常开心。”覃川摸出手机,黑色的塑胶外壳,手指翻折间像是在打字。
“……”奚斐原打算客套两句,如果那天空我一定去。转念一想,他这么个整日窝在家画画稿子的无业人士,哪来什么空不空的。
覃川翻转手机递过来,是二维码界面,“留个联系方式吧,方便联系。”
奚斐愣了愣,怎么突然要加微信?
“万一又有什么落在这,我可不想两眼一抹黑跑来眼巴巴再等两小时。”覃川笑了,好看的脸有了生气,不再拒人千里。
奚斐没动,他日常通信多用邮件,微信只在私密亲友间使用。
那只手持之以恒,手的主人洞若观火:“以防万一有需要联系的时候。”
说得也有道理,留个奚子衿同学的联系方式以备不时之需总归是好的。只是加个微信,他想。
奚斐从西装裤口袋掏出手机,那款式至少是五年前的老古董,好歹是个智能机。
打开微信,扫码,发送申请,动作谈不上熟练。
申请刚一发出去,对方就点了通过。
覃川把手机扬一下,眼睛里有别样的神采,“山奎,你这微信名有够简单直白的。……就不怕哪天遇上狂热粉丝自爆马甲被纠缠上?”
“你……”奚斐眉头一动,“你居然看漫画?”真正教他惊诧的是,这人不光看漫画,竟还看过自己的作品。
没错,奚斐是个画漫画的,出版过几版画集,在业内小有点名头,可那名头大多在他旅居国外的那几年。
他回国才不到三个月,统共没见过几个活人,这里面偏就有一个恰好知道他的笔名。这实在巧合,不怪他惊异。
“偶尔看看。”覃川站起身,拎包,是要走的意思。真是来去匆匆。
奚斐跟着起身要送他,被虚虚拦住了。
覃川眼睛扫过奚斐西装裤下的腿,那目光很淡,说不上怜悯或是别的什么,却教奚斐觉得被唐突了。
然而,始作俑者似乎对自己的唐突无知无觉,轻飘飘丢下一句“打搅了”,扬长而去。
复工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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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来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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