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拐过老旧的沿江路,又往山上绕了几里地,在一处白墙院子前停下来。
说是院子,实际上是两层白色小洋楼,在昏黄的路灯下隐隐绰绰。外墙边缘围了半圈一人高的石墙篱笆,堪堪隔开马路和屋宅,所以勉强称得上是个不大不小的院子。
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下来,稀稀拉拉地飘洒着。
覃川打开车门踩到湿哒哒的地面,在车上窝了小半隔钟头,腿脚都有些发麻。
他弯腰费力地把周时见往车外拽,拖拖拉拉间,醉鬼总算醒了一星半点,嘟嘟囔囔叫“小川”,随着他的力道歪歪斜斜地往地面站。
“子衿,你先带朋友进去。”奚斐头往车窗这边探,昏茫灯色下露出半张侧脸,“我把车停后头去。”
朋友。这人说得稀松平常,真像是邀请妹妹的朋友到家做客了。
覃川回想今晚的林林总总,荒唐的一夜。
在山海人声鼎沸的live舞台上,他连续打了一个小时的架子鼓,下台时人都有些脱力。周时见喝得醉醺醺,靠在吧台边等他一起回去。
也就是这时候,一个浓妆艳抹的醉酒女人冲上来,抱住覃川“吧唧”亲了一口。暧昧刺眼的灯光闪烁下,他怔愣片刻才回过神,“草。”
不记得是谁先动的手,先是有人拉扯,后是酒瓶碎裂。有人出第一拳就有人跟上第二拳,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咒骂。
等到他们一群人被带到警局,还在闹哄哄。漫长的对峙争吵,直到这个男人出现把他们带走。
一场荒唐戏荒腔走板,落幕不算坏,他在心底牵出一丝笑意。
奚子衿熟门熟路地打开黑色密码锁,伸手按亮墙边的灯,房间一下子亮堂了。
她靠在门边儿,黑色长头发半干不湿地搭在肩头,一张清丽的巴掌脸,“快进来啊。”
周时见还是醉着,一滩烂泥走不动道。
奚子衿扒拉着他的一只胳臂,可到底是女孩子力气小。得亏覃川半边身子撑着这高个子,人才不至于一头栽倒。他弯腰替醉鬼脱鞋,整个人弯成一道难捱的弧度。
覃川没有这样伺候过人,耐着性子担待这少爷,好不容易费劲巴拉拽下来那双水泡过的笨重匡威。
就在这时,“哗啦”的一声,胸前一片温热,酒臭混杂着呕吐物的味道,直冲上覃川天灵盖。
“你大爷的。”覃川脸扭起来,眉毛飞上天。
子衿跳着脚蹦开一丈远,是真被熏到了。
覃川二话不说,拽着周时见衣服领子,半把人驮到了背上,“浴室在哪边?”
“……”奚子衿回神,招着手在前头带路。
到了地方,覃川把人往水池子一扔,拧开淋浴器怼着人脸就是一顿冲。
“哎哟,小川……”周时见总算还了魂,扑棱蛾子一样在湿哒哒的浴缸里头扑腾。
一转身,奚子衿站在一旁杵着,有些呆愣愣。覃川直截了当地送佛,“大老爷们冲澡,大小姐您搁这瞧着不合适吧。”
子衿脸刷的红了,兔子一样“噔噔噔”地往常住的客房窜。认识这么久了,覃川没心思去计较她在脸红个什么劲,也顾不上了。
身上味太冲了,他皱着眉把脏成一团的T恤扯下来,站在淋浴头下兜头冲了个通透,好歹算是爽利了。
奚斐进了屋,浴室门大开着,那里头歪歪斜斜扑着个落汤鸡,靠玻璃门还戳着个大高个,光着脚,上半身一/丝不挂的,头发和脸都隐在热水蒸腾起的水汽里。
浴室侧光打在他身上,半明半暗的光,衬出一个挺拔颀长的剪影,年轻的皮囊,蓬勃的生机。
奚斐不是存心要看人家,恰巧是撞上了。
就这一眼,撞上一双水雾缭绕的瞳孔,深黑清亮,里头有浓墨重彩的颜色。
奚斐心头一跳,平白生出点被人抓包的尴尬。他扭头就走,拖着一条残腿,有些僵硬的,一步三挪地往楼上去。
许是他的错觉吧,那团水雾后的目光还绕在他背脊。
下雨的缘故,又在雨夜里开车来回奔波了几里地,奚斐的伤腿很疼。
打开卧室灯,他靠在门边儿的木质衣架子上,哈着腰嘘着气脱衣服,先是沾了雨水的风衣,再是衬衫和长裤。换上居家的宽松白色T恤和米色七分裤,上衣是老头衫的样式,裤子洗到边缘发白,胜在合身、舒服。
做完这一套,他的额头上沁出一层薄而密的汗。
奚斐的左腿有残疾,小腿肚上蜿蜒着一道长而可怖的丑陋伤口。只要有外人在,不管多不舒坦,哪怕是在自己家里,他都是雷打不动地穿长裤。
他靠坐在铺着光滑蓝布缎子的沙发上,把腿架起来支棱在床边,以一个微妙但最为舒服的姿势。痛算是缓解了几分,脑袋却越来越沉。
太困了。
他面对着落地窗,夜里窗玻璃黑漆漆一片,窗外风呜呜地刮着树叶,树摇在窗叶子上。那声音不聒噪,反倒催人入眠。
残存的一丝晴明提醒他,楼下还有两个没有安置的来客。他只好从沙发上爬起来,绕到隔壁,从白木橱柜里翻出两条干净的浴巾和两条大毛毯。
他独居惯了,家里没有能给两个成年男性换洗的衣裤,住宿条件也实在是有些简陋了。后知后觉地后悔,不该揽下这瓷器活。
奚斐下楼把东西搁到浴室门外的置物台上,浴室里还有哗啦啦的水声,间或有不清不楚的人声。
“醉了有什么打紧,反正有你在……”一个声音嘟嘟囔囔。
“撒手……”低沉的声音,“往哪里摸……”
“家里头啥没见过啊。”
……
奚斐没往下听。
客厅空荡,夜里凉,他把中央空调打高两度,上了楼。
实在是太困太累,倒头就睡。梦里昏昏沉沉,恍惚里耳朵边有人声。
梦里他都觉得不真切,这空荡荡的老房子,打他记事起,就没有过这样的活人气。
模模糊糊间是女人的声音,奚斐在梦里皱起眉,一锤定音地想。——不是他妈,他妈没这么年轻,人在旧金山的公寓。
一双手冰凉凉搁在他冷汗涔涔的前额,有些望梅止渴的舒适,他追着那手背贴了贴。
“发烧了。”另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
……
上午十一点,奚斐在大床上醒来,翻个身,左腿木木麻麻地痛。
窗帘被拉上了,他透过夹缝瞥见落地窗的一角,那上面爬满了阳光。再往远,窗外扑腾过一只叫不出名字的野鸟,还有从屋檐边倒挂下来的绿叶子。
他住在郊区半山,是祖传的宅子。往好了说,环境清幽雅致,往差了说,阴气森森,尤其是夜里的时候。
床边搁着半杯凉透的白开水,他揉一把眼睛,有人来过。
他这才想起了,昨天半夜楼下住进来几个人。
奚斐在半人高的盥洗室镜子前,刷牙、洗脸、打理冒了一个头的胡茬。他手脚利索,全套下来也就十来分钟。
该要冲个热水澡的,转念一想楼下的几个不知道还在不在。他扒拉几下前额半湿的头发,踩着拖鞋下了楼。
拐下了楼梯,浴室在右边,厨房在左边。一楼的窗帘大剌剌地拉开了,上午暖洋洋的阳光洒满半面墙。
厨房里有锅碗碰撞声。
奚斐走到门边,一道人影戳在大理石的料理台前。白T恤黑短裤,衬得人挺拔。还是昨天那件衣服,应该是洗过了还没干彻底,有些皱巴巴地挂在身上。
电磁炉上一锅粥沸着,看不出放了什么食材,有鲜香飘到鼻端。在那香气里有人转过头,一张带着锋利美感的脸,与方寸厨房、那锅粥格格不入的一张脸,说不上熟悉。
脸的主人瞧见门边儿的人,轻轻一点头,“早。”
那口气真像是熟稔的老朋友似的。奚斐犹在怔愣,那人又追一句:“帮忙拿一下碗筷。”
这个中午,在雨后初晴的日光里,奚斐吃了一碗色香味俱全的粥,他惊叹于这年轻人竟有一手熬粥的好功夫,比他强了不少。
他们刚认识一天不到,坐在桌边相对无言,他甚至忘了人家姓甚名啥。
这人是真不跟他见外,也没有刻意套近乎,言简意赅地告诉他。——奚子衿下午一点有艺术院文艺汇演的舞蹈大排练,周时见被拉去围观助阵录视频了。
“你夜里发烧了,总要有个人留下来照看。”那小子微一挑眉,有别样的洒脱意气,语气稀松平常又理所当然。
……
下午一点,奚斐送人出门。阳光正盛,半院子的绿树和鲜花,在穿墙而过的风里摇摆,真像世外桃源一隅。
覃川站在那半院子的花里,像是棵郁郁葱葱的小白杨,要混入那一丛花草青绿,挺拔,透着股蓬勃旺盛的生命力。
他眼睛逡巡了院子一周,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依山傍水的,这院子坐落得真不错。
回头对着站在门边的奚斐一招手,半边脸沐浴在日光下,打眼得紧,“回见。”
人朝着山下的方向走远了,奚斐还站在原地,他想着,和这人应当是不会“回见”了。又一想,最近的公交车站台在山下两里地的地方,或许他该开车送他一程?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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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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