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宅,晚十一点。暴雨拍在落地窗檐上,脆生生地响。
窗外的雨下得越磅礴,就衬得屋内一方天地越发的靜。
奚斐坐在沙发上,微微蜷缩身体,抵御伤腿的酸痛。每到下雨天,这条腿就隐隐作痛,忍一忍就会过去,他早已经有经验了。
浴室的门被拉开, “哗啦”一声响。奚斐转头,覃川站在浴室门口,身上裹着一件白色浴袍,脚踩着一双凉拖鞋,头发上还挂着水。
他手里捏着一条毛巾,随意擦着湿头发往这边来,看见坐在沙发上的人,眉毛挑一挑。
“睡了?”他指了指房门紧闭的客房,口气有些熟稔,只他自己没察觉到。
奚斐点点头, “她明天要回学校。”
覃川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一边用毛巾擦拭湿头发,一边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接:“考虑下我的提议呗,补习家教找谁都是找,找我还能给你打个友情折扣价。”
奚斐想说,不是钱的事。手掌在膝盖上摩挲两下,像是在斟酌。
旁边的人看在眼里,趁胜追击地说:“我看了她的各科成绩,底子不错。真要说考江大问题不大,可要是想定向冲一冲计算机专业,就得针对性地把数学分数再提一提,才说得上稳妥。”
他说的句句在理,奚斐打心底认同,又有些后知后觉的:“你看过沛沛的成绩单?”
覃川停下擦头发的手,指了指另一边,清黑的眼睛里很有点得意的光彩:“她给我看的,还让我给点评呢。没招儿,学生就认我这个老师。”
这下奚斐不得不佩服覃川了,他其实很有点了不得的交际手腕,也就从江大驱车回老宅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他就已经和陈沛沛混到一处了,润物细无声一样的。
回想今晚种种,先是这个人坚持开车送他和陈沛沛回来,再是在沛沛的强烈附和下半推半就地坐了他的车。尔后是这场没有征兆的大雨,夜深路远,人是只能滞留在他家里了。
覃川和沛沛在路上热火朝天地聊了一路,什么补课老师,什么江大考学,包括小丫头对自己好哥们那点子不讲来由的喜欢,都已经摸了个透。
眼下,他就这样盯着奚斐,笑得胜券在握,赌他会接受他的提议。
奚斐目光再把他打量一回,年纪不大,性格是真的捉摸不透。上回这人把他扔在前后没着落的路边,没一句解释的话,今日见了,又没事人一样上赶着送人回家,主打一个热情积极。
覃川在那眼神里,被看到心里有点发了毛,不着边际地张口就来,“你这是信不过我啊,不然给你看看我的专业课分数?”
奚斐伸了伸他的残腿,找到一个舒适的姿势,悠悠转转问出了心底纳闷了一整晚的话:“你们上大学都这么闲的吗?”一边是去酒吧驻场演出,一边是跑线下招生,有时间给高中生做补习家教,没事时候搞个乐队……但不是都说理工科课业繁重吗?
他只觉得,覃川的精力有些过分的好,要么就是实在太闲。一人千面,也不知道哪个时候是他最本真的样子。
覃川打了个愣,下一秒支着肩膀笑:“我看上去就那么游手好闲吗?”
奚斐也被“游手好闲”几个字逗到了,再看看眼前的人。嗯,确实挺游手好闲的。“你看上去像是个打工狂人。”
作为一个刚上研一的学生来说,若是因为挣钱耽误了学业未免有些本末倒置了。
覃川笑得更厉害了,抽动肩膀,像是听了个好笑至极的笑话。奚斐没懂,这有什么好笑的?
过了一会儿,覃川总算停了笑,墨一样的眼睛更深更亮了,他饶有兴味地偏了下头:“因为我太穷了,不打工就没法养活自己。”
穷,一个沉甸甸又没有具象体感的字打他嘴里说出来,若无其事的口吻,却不大像是开玩笑。
奚斐手指都蜷起来了,不自觉地绷紧了上身,他有些后悔,担心自己无心唐突了人家。穷这个字对于他来说其实是陌生的,他没尝过穷的苦滋味,一时间不知道拿什么话开解覃川。
覃川又笑了,张开手掌虚虚立起四个手指头,“我现在呢,同时打四份工,你要请我做家教的话,左右算是凑了一只手的齐全。”
话又绕回来了。
奚斐有一瞬觉得,覃川是真的很看重这份兼职。他只差当下就应承下了:“明早问问沛沛,她乐意的话我没意见的。勤工俭学是个很好的品质。”
他的语气恳切,说得郑重其事,全然没有让人反感的说教意味。
灯光打在他的面上,额前碎发搭上眉眼,有一片朦朦胧胧的阴影打在眼皮上。
覃川眨了下眼睛,像是见了幅绝好的画,咧开嘴笑了。——奚斐这个人,说话做事自成一派气质,你说什么他都信,冷不丁冒出来的那点与年龄不符的单纯,就显出点憨态。这一丁点的坦然磊落,旁人若是有什么心思,都要被衬得龌龊不堪。
“那我先谢过你了,准东家。”覃川把毛巾搭在沙发背上,把人看进了眼睛里,声音低沉种带了点熨帖的柔和:“非亲非故的,你待这丫头是真的好。”确实好,好到连他都有些嫉妒了。从没人这么掏心掏肺地关照过他,事无巨细都替你打点周全,殷殷盼着你好。
奚斐笑了,眼睛弯成一道温柔的弧度,“本就亏欠她许多,我只怕自己做得还不够多。”
许是被那笑意晃了眼,覃川挪开目光站起身,立时有一道拉长的黑影子映在地毯上,也笼在奚斐身上。
覃川把手在半湿的头发上捋一把,有些懒洋洋的倦态,“我有些困了。”
奚斐跟着站起身,起得有些猛了,半边腿不受力,小小地踉跄了下。覃川瞧见了,眼疾手快地伸手捞了他胳膊一把,人才堪堪站稳了。
是真的站得近了,近到奚斐抬眼间就看到覃川胸前一片皮肤纹理,一段皮肉下蓬勃野性的生命力,鼻尖是熟悉又陌生的沐浴露香味,似有若无的,撩拨人眼睛。他怔了怔,有些欲盖弥彰地转开眼睛,抬腿往楼上走,“我先帮你收拾下房间。”
覃川有些意外:“不是睡沙发吗?”上回来,他说过家里仅有两间卧房。
奚斐有点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上回委屈你们了。楼上还有一间主卧,只是长久不住人了,你看将就一晚。”
覃川跟着奚斐来到二楼,才知道他所言非虚。空出来的这间房很大,大到有些空落落。房间里的陈设简单中透着富丽,在昏茫的灯光下又有点古朴气质。家具摆了好几套,都覆着一层防尘罩。
显然,这房子空置很久了。
覃川站在原地打量这屋子,目光扫过床边的梳妆台,那上面摆着一套相框,有单人的还有三人的,一男一女一个小男孩,该是全家福吧。相框边缘有些发黄,很有些年头了。
奚斐目光随着他流转,也瞧见了。他走过去,把那排相框往旁边挪出些空间,放上去一台加湿器,插上电拧开,顿时有水烟弥漫,他笑着说,“原先是我爸妈的卧房,有些年头没住人了。”
覃川眼神还钉在那张三人照上,又看了一会儿才说:“原来你小时候长这样啊。”
照片上的奚斐十二三岁,眉眼依稀能看出现在的模样,但神态实在差了一大截。照片上的少年人,嘴角勾起,眼角眉梢都是明媚张扬的笑意,说不出的生动可爱,哪里能看出半点如今的疏离淡漠。
见他对自己的老照片不同寻常的关注,奚斐有些赧然,像是自己过去的轨迹被人探寻到了一角。“那时候是我临出国前吧,说是要照个全家福留念想,家里这个摆了好些年了,我带出去那张早就找不到了。”
覃川走近两步,目光从老照片流转到奚斐脸上,“我觉得啊,你长得更像你爸多一些,下半张脸尤其像。”
好端端的,突然扯到他的样貌上,奚斐不大自在。
覃川伸出手指摸一把自个儿的下巴,作出个思索样子:“我说呢,怎么越看越眼熟,嗷,想起来了。十年前媒体报道的那场江城知名企业家车祸的事 ,当事人就是你爸吧?”
奚斐转头看着这个近在眼前的人,漂亮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前尘不可追,他有些恍惚,“是吗?你看过这个新闻?”
有些浑沌记忆的碎片直击他的天灵盖,不近人情地要把他拉回2008年冬天,他记得那天,天上飘着大雪,江城过去好些年都没下过那样大的雪。一开口声音都有些颤:“那一年你才十一二岁吧,还能记这么久。”
覃川打眼看他,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浓墨重彩,“是啊。当年这事上了《江城晚报》,闹得沸沸扬扬,前前后后得有一个月吧?我妈看新闻时不时在耳朵边念,不记得才奇怪吧。”
他眼睛往上翻一下,回想细节,“我记得新闻报道说,是你爸的司机酒驾,在沿江路失的事,对吧?”
他那样云淡风清的,不是来揭人伤疤的,像个事不关己的看客,只不过说一段饭后谈资一样的稀松平常。
奚斐咬紧下唇,整个人抖糠一样的,是真的有如风中残絮了,再多一句都要教他魂飞魄散。
啊,我发现不把乱七八糟的事说清楚了,就没法甜甜恋爱。还是那句话,不要怪川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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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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