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E区深处，废弃管道的阴影如同凝固的一滩滩污血，将破旧昏暗的房间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铁锈、劣质酒精和生物**后的甜腻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一台老旧的终端屏幕，幽蓝的光映在一个坐在破旧皮革椅上的少年脸上。
那张脸堪称精致，甚至带着几分未长开的少年气，但眼底浓得化不开的乌青与蛛网般的血丝，无情地撕裂了这份脆弱的美感。
“大…大人……不好了……”一个手下将脖子深深缩进肮脏的衣领，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今天，今天下午，G区东边，出事情了。”
“废话。”少年两手交叉，声音里带着一种与外貌不符的、被耗尽的戾气。他眼神没有离开屏幕，目不转睛：“都跟你们讲了几遍了？别叫我大人。”他鞋跟神经质地敲击着地面，发出急促的哒哒声，“你跑过来，就为了跟我说这个？重点，我要重点！”
“G区东部……下午，出现，出现了……”手下额上的冷汗滴进眼睛里，刺痛让他猛地一闭眼，几乎是尖叫着破音：“十几只浮空水母！”
房间里死寂了一瞬。
少年的眉头骤然锁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住。他闭上眼睛，沉默了足足五秒，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知道了。”
那声音里没有下属预想中的暴怒，只有一种深沉的认命似的的疲惫。他挥挥手，“去通知李部长，说我明天登门拜访。”
对方便立刻慌乱地消失在黑暗里。
少年这才仰起头，灌下一大口杯子里冒着气泡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深绿色浓缩液，随即熟练地就着这烧喉的液体服下几片药片。喉结滚动，他闭上眼，然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幽蓝的屏幕上，再次调出了一份档案。
【林幺】
一张面无表情的抓拍照片，下三白的眼睛空洞无神，眼底却带着一团不疏于他的青黑。
性别：女
年龄：19
登记日：68天前。
来源：J-689殖民船。出发地：北极星5区。无身份证明。
备注：疑似偷渡。风险评估：极高。
少年凝视着照片，咳嗽了两声，目光在“北极星5区”上停留。北极星总部，从1区到23区，都是著名的模范安全区，温室里的花园。全世界屈指可数没有灾变污染的地方。
可照片里这双眼睛…… 这双下三白、带着同样浓重黑眼圈、却死寂得像两口枯井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这绝不是在和平温室里能养出来的眼神。这是只有在无人区的尸山血海里打过滚，被灾祸和死亡反复擦洗过，才能淬炼出的绝望。
屏幕上，一份陈旧通缉令被调出。画面模糊，却掩不住画面中高挑短发女子眼中的冰冷杀意，那是一种能够穿透屏幕的凶狠。
老鼠将这张通缉令与林幺的档案并排对比——高挑，短发，下三白，眼底浓重的阴影。惊人的相似感让他脊背发凉。
他快速在地图上标记关联坐标，11，25，68、31、29…… 一个个避难所编号亮起。这女人的痕迹竟遍布不下十个区域，其中多数已然陷落。
“林幺……”他喃喃自语，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他自己在无人区挣扎求生的、湿冷黑暗的片段。“独自带领G区清洁工，与十来只C级灾祸迎战么……”
“神啊……原谅我的不敬……”
他猛地抓起另一个加密通讯器，按下几个号码，整个人的气质瞬间沉淀下来，变得冷静而危险，与方才外露的暴躁判若两人。
“对，是我，老鼠。”他对着话筒说，目光却依旧死死锁定在屏幕中林幺那双平静里藏匿着凶狠的眼睛上。
“蘑菇那边的线，可以拔掉了。”
……
林幺手上缠着周娥为她换上的干净白布条，很快进入了睡眠。合眼之前，她脑海里回放着王队给的那张纸条，上面是两句笔锋凌厉的短句：
“1. 赞美神明，晚上有时间去一趟D区11祷告室。
2. 找C区仓库的富贵，问就说，是G区的铁杆。”
她仔细品味着这两句话，想起王队那天下午意味深长的眼神，显然是一种善意的告诫。
第二天，清洁队再次开赴G区。今天的任务是清理一片泛滥的蓝色变异藤蔓。这些藤蔓看似张牙舞爪，实则脆弱，轻轻一碰，表皮便会破裂，流出散发着淡淡幽蓝光芒的汁液。它们结出的果实球茎更是易碎，里面包裹着如同星屑般闪烁的孢子。
工具刚分发完毕，众人还没干多久，一片低沉的、如同海潮般的嗡鸣声便由远及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快看！那是什么？！”一个清洁工指着天边惊呼。
只见一片“乌云”正迅速逼近，等到靠近了，所有人才愕然看清——那竟是成千上万条银蓝色的、长着翅膀的飞鱼！它们如同一条流动的星河，逆着重力腾空而来，在空中划出优美弧线，鳞片反射着朝阳，如梦似幻。随即，鱼群精准地俯冲，如同一场温柔的暴雨，纷纷坠落在驻地周围的墙上、空地上，更有一些朝着避难所内层飞去。
林幺皱了皱眉，胃部本能地一阵抽搐。长翅蓝鳞鱼，G级灾祸，群居，分解者，什么都能吃，尤其喜欢啃食植物根茎。她看着那些鱼直接用它们的鱼鳍扒在变异藤蔓和球茎上，开始大快朵颐。
“是‘空中的清道夫’！”有老员工认了出来，大喊，“快抓！这东西傻得很！”
果然，这些鱼迟钝得仿佛感知不到危险，任由人们徒手或用工具捕捉。
王队看着这片景象，脸上先是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说不上来的微笑，但随即迅速转为惯常的凝重。
就在飞鱼落下的同时，林幺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一抹转瞬即逝的流光，以一种超越她理解的速度，朝着与飞鱼来源相反的方向，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天际。
人群欢呼着冲向鱼群，只有林幺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不对劲，但是她不是生物学家，具体哪里不对劲，也说不上来。
“都别愣着！”王队的厉喝镇住了骚动的人群，“抓紧时间，按标准流程处理！所有收获统一上缴，按贡献度分配积分！谁要是私藏，害得全队受罚，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说完，他的眼神就非常明显地投向了林幺的方向。
欢呼声戛然而止。兴奋的光芒从清洁工们眼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麻木的顺从。他们开始将飞鱼捡起，放入印有A区标识的专用箱中。
在人群的掩护下，林幺动作快如鬼魅，利用工装裤口袋和工具袋，神不知鬼不觉地扣下了四条肥美但个头不大的飞鱼。她看了一眼王队的位置，很好，没发现。
很快，鱼群被清理装箱，一队穿着制服的人员来到G区，将箱子迅速运走。
……
E区宿舍的走廊总是昏暗，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潮湿霉味。一个体型丰腴的大妈一手牵着最小的那个女孩，身后跟着两个略显紧张的男孩，停在一扇与其他铁门并无二致的宿舍前。
“就是这儿了，新来的卫生员住这间，听说人挺好。”大妈低声对孩子们说，抬手敲了敲门。“你们几个要懂礼貌，知道不。”
门吱呀一声开了。暖黄的光线从门缝流淌出来，门后的年轻女子穿着洗得褪色的干净制服，胸前别着代表卫生员的红色徽章。她看着门外的访客，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绽开一个毫无防备的、极其温和的笑容。
“您好，请问是……”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节奏感。
“哎呦，周姑娘是吧？我是食堂的张婶，”大妈立刻接过话头，把略显局促的孩子们往前轻轻推了推，“这几个小皮猴，没爹没妈的，在E区瞎跑。听说您是卫生员，心肠好，我就冒昧带他们来认认门，万一有个头疼脑热……”
周娥的目光落在三个孩子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常见的审视或怜悯，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暖的关切。她立刻侧身让开：“快请进，外面冷。”
“周姐姐好”这是齐声的三句。随后，
女孩仰着头，大眼睛眨巴眨巴，脱口而出地说：“大姐姐，你长得真好看。”
旁边那个头发很短的男孩用力点头，脱口而出：“嗯！好看！还香香的，很温柔，不像林幺姐姐……”
“咳咳！”年纪稍大的女孩猛地踩了他一脚，脸上飞起两朵红云，急忙打断，“你要点脸吧！有这么说救命恩人的吗！”
周娥被这童言稚语逗得轻笑出声，眼弯如月。她一边招呼他们进来，一边好奇地问：“林幺姐姐？是你们的救命恩人吗？”
“可不嘛！”张婶接过话茬，语气里带着熟稔，“是个面冷心热的好孩子，本事大着呢。”她帮着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描述起来，说林幺如何从垃圾箱里救出他们，又如何一个人打五十个混混。
显然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
周娥认真地听着，乌黑的长发披萨在肩头，午后的光乘着灰尘的颗粒，丁达尔光穿过生锈的铁栅栏窗户，温和地照在她身上。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她听完后流露出一丝混合着敬佩与好奇的神色。
“那你们以后要是没事，可以常来我这里坐坐，我教你们认字，好不好？”她轻声总结，然后看向孩子们，笑容更加柔和。
孩子们的眼睛瞬间亮了，忙不迭地点头。
张婶看着周娥耐心安抚孩子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随后，她看似随意地唠起家常：“周姑娘，你别怪我多嘴啊……看你这气质，还有这手艺，”她指了指周娥整齐的床铺和桌上那几束精心晾晒的草药，“怎么从上面……调到咱们这E区来了？哎，咱这E区啊，生活条件……”
周娥整理草药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依旧用那温和的语调轻声回应：“哪里都一样，能救人就好。”
画面一转回到G区。林幺依然是清洁队的速度第一，她清理的变异藤蔓数量最多，收集的发光球茎也品相最好、最完整。下午没有出什么意外，所有人在一声声神明保佑的声音中回到E区。
晚上结算时，林幺兜里揣着20来个金币，状似无意地向负责登记的工作人员打听：“我听说你们这，公民等级，立功就能晋升吗？有没有……更快的路子？”
那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带着了然的嘲讽：“立功是立功，规矩是规矩。想晋升？通过《综合晋升考核》。不过……”他压低声音，“你这种E级升D级的，好办。”他搓了搓手指，示意着什么。
林幺了然，拿出两枚金币。对方眼神贪婪，她忍痛又补上一枚。
“这就对嘛，”工作人员接过金币，手指飞快地一抹，金币马上就消失了。
他朝着林幺笑了笑，眼角褶皱堆起，“我告诉你个秘密。这里有人手头有‘重点复习资料’，不过具体是谁呢，我们有规定不能透露啊，得靠你自己找。”
林幺气笑了，嘴角有些抽搐，她强压住揍人的冲动。这避难所，从下到上，都烂得很有章法。
……
深夜，E区宿舍的走廊寂静无声，只有远处管道偶尔传来的滴水声。林幺的身影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滑到食堂大妈的宿舍门口，将一条用厚实油纸仔细包好的长翅蓝鳞鱼，从门缝底端利落地塞了进去。门内立刻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随即是一声被强行压回喉咙的、短促的抽气。
完成这件事，她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门一开，里面竟透出一点温暖的昏黄灯光，三个小鬼挤在周娥身边，正跟着她一字一顿地念着基础识字课本上的单词。孩子们一见她回来，眼睛瞬间亮了，那股毫不掩饰的热情几乎要扑上来。
林幺脚下微不可查地一顿，立刻挂上了那副惯常的、生人勿近的冷脸，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
“林幺姐姐回来啦！”小女孩的声音带着雀跃。
周娥抬起眼，“原来你就是林幺啊！”
她对林幺温柔地笑了笑，自然地接过话头，像一道柔软的屏障隔在林幺和孩子们的热情之间：“这些孩子们学得很认真呢。”
“对了，你手上的伤该换药了，我看看。”她的话语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却又不会让人感到被冒犯。
林幺看着三个孩子，顿了一下，然后刻意侧过身。她沉默地伸出手。周娥小心翼翼地解开那略显潦草的旧布条，当那道横贯掌心、深可见骨的狰狞灼伤暴露在昏黄灯光下时，站起来偷看围观的三个孩子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最小的那个甚至捂住了嘴巴。
周娥的眼神凝滞了一瞬，随即恢复了专业的冷静。
“你的愈合能力......好特别。我从没见过这么快的恢复速度。”她轻声说道。
她的动作极尽轻柔，用沾湿的干净布条仔细清理伤口边缘，再敷上捣碎的新鲜草药，清凉感瞬间驱散了残留的隐痛。整个过程，房间里只剩下孩子们紧张的呼吸声。
换好药，林幺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过自己的工具袋，从里面掏出用厚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另外三条长翅蓝鳞鱼，几乎是“扔”在了周娥床铺的空位上。
“我不爱吃鱼。”她刻意避开三个小孩的目光，语气生硬，随即又突兀地补充了一句，“太腥了，闻得我想吐。”
林幺的记忆深处翻涌起在无人区濒临饿死时，被迫生嚼那些变异鱼类的画面，腥臭的黏液感让她胃部本能地一阵抽搐。
周娥看看那三条鱼，又看看林幺那副别扭的样子，最后目光落在旁边几个孩子写满渴望的脸上，心里顿时明了。她只是了然地弯起眼角，柔声说：“我来处理。”
周娥以一种看似违和的方式快速地处理着鱼肉。长翅蓝鳞鱼几乎没有什么刺，但是鱼鳍异常坚硬，腹部有着类似吸盘一样的柔软的脂肪。
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小小的、显然是自制的炭炉，引燃一小块固体燃料。当鱼肉接触到炽热的金属表面时，刺啦一声，丰富的油脂香瞬间炸开，如同无形的钩子，蛮横地拽动着每个人的嗅觉神经。
那香气不同于慈悲食堂里千篇一律的馒头或者合成蛋白棒，它带着野生食物的原始的侵略性，迅速弥漫了整个狭小的房间。
林幺的唾液腺此刻背叛了她的大脑，让她清晰地回忆起晚上在慈悲食堂喝的那碗几乎能数清蛋丝、寡淡如水的“蛋花汤”。
不对…这么晚了。林幺立刻走到门口处，朝走廊里看了一眼，没发现有人。但这股炸裂的香味依然引得她内心不安。眼神仔细地扫过后，她走回自己的床铺开始闭目养神：“你们搞快一点，我估计其他人快回来了。”林幺计算着舍友洗漱要花的时间，冷冷说道。
周饿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耐心地翻转着烤鱼，直到它们通体呈现出诱人的金棕色，鱼皮微焦脆韧。她细心地剔掉主要骨刺，将最肥美的鱼肉分给三个眼巴巴的孩子，然后将剩下最完整、最大的一条，稳稳地递到林幺面前。
“你也需要补充体力。”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烤鱼的香气几乎化为实质，攻击着林幺的意志。她猛地别开脸，避开那诱人的食物和周娥洞察的目光，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了，不吃。”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近乎仓促地拉开房门，快速合上，然后融入了走廊的黑暗中，只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赶紧搞完，我出去个散步。”
几乎在她房门关上的同时，走廊更深处的阴影里，一个长相毫无特点、扔进人海就会瞬间消失的男人，缓缓从藏身处挪开视线，那是林幺刚刚视线里的死角。
他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淡淡的烤鱼香气，眼中没有丝毫温度，随即像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三个孩子们打了个饱嗝，小然后其中的女孩小声对着周娥说：“周娥姐姐......林幺姐姐手上的伤，是不是很疼啊？”
周娥擦拭炭灰的手停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凝重，轻轻嗯了一下。
“是......是老鼠那帮人干的吗！”旁边的男孩声音激动，忍不住插嘴道。
“嘘——”女孩立刻拽住他，紧张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你小声一点啊！”
周娥摇了摇头，平静地说：“伤口被酸液腐蚀，边缘还有许多细小的被锐利的东西反复划开又勉强愈合的痕迹。”
她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三个孩子：“所以，那不像是和人打架能留下的。”
三个小孩似乎被镇住了，脸上写满了似懂非懂的遐想。
写得我半夜想吃烤鱼。
可是已经吃了三天烤鱼了，稍微有点腻了。
宿管是真的要抓我，说再看到我在宿舍里给鱼去鳞就举报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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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飞鱼、流言和角落里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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