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被撒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转眼就到了六月底。A市的夏天彻底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太阳像个巨大的火球悬在头顶,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吵得人心浮气躁。
就在这种能把人烤化的天气里,学校毫无人性地宣布:期末前最后一次月考,来了。
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刚刚适应了“准高三”节奏、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高二年级里炸开了锅。原本就因为天热而萎靡不振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和焦灼。
“卧槽!要不要这么狠啊!这才消停几天?!”江昊第一个哀嚎出声,瘫在桌子上,像条离水的鱼,“这鬼天气,脑子都成浆糊了,还考个屁啊!”
“就是!学校是不是看高三走了,没人折腾了,就来折腾我们?!”张明远的声音从五班后门那边飘过来,他扒着门框,扯着湿透的领口扇风,一脸的生无可恋。
“传统!期末前的下马威!让你别放松!”贺让的声音也夹杂其中,相对冷静,但眉头也拧成了疙瘩。
“我物理上次才刚及格!这次完蛋了!”王言在五班那边抱着脑袋惨叫的声音隐约可闻。
三班教室里怨声载道,哀鸿遍野。连平时最淡定的几个学霸,脸上也多了几分严肃。电扇在头顶“吱呀吱呀”地转着,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混合着汗味、风油精和花露水的复杂气味,更添烦躁。
谢怀意坐在我旁边,倒是看不出太多紧张,依旧安静地翻着物理书,但翻阅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些,指尖微微用力,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我看着,心里有点痒,又有点心疼。这么热的天,还要被考试折磨。
“喂,同桌,”我凑过去,压低声音,“紧张不?”
他笔尖顿了一下,没抬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怕什么,”我咧嘴一笑,故意用轻松的口气说,“大不了哥陪你一起不及格。”
他终于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无奈,小声说:“……你别瞎说。”
“真的!”我一本正经,“我物理啥水平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次肯定垫底!到时候老钱发火,我顶着!”
他抿了抿唇,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很快又抿直,低下头,声音更小了:“……好好复习。”
啧,还会关心我了。有进步。
月考的两天,简直是一场酷刑。考场里像个大蒸笼,汗水顺着额角、脖颈往下淌,浸湿了校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笔杆子滑溜溜的,差点握不住。试卷上的字迹被汗水晕开,模糊一片。空气里只有电扇的噪音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焦灼的呼吸。
考物理的时候,我看着卷子上那些熟悉的符号和陌生的题目,脑子里一片空白,前世在考场上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和恐慌感又隐隐冒头。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转头看了眼旁边的谢怀意。他坐得笔直,侧脸线条紧绷,全神贯注,鼻尖上挂着一滴将落未落的汗珠。看着他的侧影,心里那股躁动和恐慌奇异地平复了一些。重来一次,不是为了重蹈覆辙的。我定了定神,开始埋头啃那些该死的电路图和力学分析。
月考结束,并没有迎来想象中的解放,反而是一种更深的疲惫和……忐忑。答案一对,教室里更是惨不忍睹。
“完了完了!选择错了八个!我死了!”江昊捶胸顿足。
“大题最后一问根本就没看懂!写的啥玩意儿!”
“我感觉我化学方程式配平全配错了……”有同学面如死灰。
“这次卷子怎么这么难啊!出题老师跟我们有仇吧!”高伊也难得地哀叹。
柯静小脸煞白,看着草稿纸上的红叉,眼圈有点红。
连蒋文杨都推了推眼镜,罕见地说了句:“最后一道数学压轴题,思路有点刁钻。”
钟薛楼依旧冷着脸,但周身的气压低得吓人。
谢怀意安静地坐在位子上,对着答案,眉头微蹙,偶尔用笔在卷子上轻轻划一下,没怎么说话,但紧绷的肩膀稍微放松了些。看样子,考得应该还行。我凑过去想看,他下意识地把卷子往旁边挪了挪,耳根微红。啧,还害羞。
课间,张明远、贺让、王言他们几个从五班溜达过来,一个个垂头丧气。
“兄弟们!我们五班这次也伤亡惨重!”张明远哭丧着脸,“物理平均分据说比你们班还低!”
“别提了!我数学才考了61!回家我爸非得抽我不可!”王言哀嚎。
“贺让也没好到哪去!68!说好的理科小王子呢?”张明远戳贺让伤疤。
贺让一脸郁闷:“滚蛋!最后那道题太变态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江昊立刻和他们抱团取暖,“我们三班也一片哀嚎!商哥数学差点不及格!”
我:“……” 谢谢您嘞,这么快就把我卖了。
成绩出来得很快,几乎是第二天下午,各科老师就抱着厚厚的卷子,面色凝重地走进了教室。每进来一个,底下的心跳就漏一拍。
语文老师严笑笑,雅婷姐,还算温和,虽然指出平均分有所下降,但还是以鼓励为主:“……这次古诗文默写失分较多,大家要加强背诵。作文立意不错,但细节描写可以更生动……”
数学老师老钱,脸黑得像锅底。保温杯往讲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响声,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
“看看!都看看你们考的这是什么!”老钱声音洪亮,带着压抑的怒火,“平均分比上次降了十分!十分!我说什么来着?准高三了!不能松懈!都当耳旁风了?!”
他开始念三班的分数。从高到低。谢怀意毫无悬念地又是第一,接近满分。老钱脸色稍霁,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念到中间段,老钱的脸色越来越沉。念到后面,声音已经像冰碴子了。
“……江昊!68!”
江昊脖子一缩。
“……蒋文杨!92!”(学神也失手了?)
“……高伊!79!”
“……钟薛楼!85!”
“……柯静!81!”
“……商君意!”老钱顿了一下,目光如炬地扫向我,“59!”
噗——底下有人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憋住。我摸了摸鼻子,有点讪讪。好吧,比预期的好点,至少没不及格……吧?
老钱重重哼了一声:“某些同学!心思都放到哪里去了?啊?数学基础这么差,以后理综怎么办?啊?!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我:“……” 得,又要挨训。
一下课,老钱的办公室门口就排起了长队。不止数学,物理、化学、英语办公室门口也一样。考砸了的学生们垂头丧气,手里攥着卷子,等着接受老师的“爱的教育”和“单独辅导”。办公室里人满为患,弥漫着汗味、焦虑和风油精的混合气味。各科老师忙得脚不沾地,声音沙哑。
“这个受力分析!跟你讲了多少遍了!怎么又错了?!”
“这个语法点!是重点!重点!怎么就是记不住?!”
“方程式!配平!配平!说了多少遍了!”
哀嚎声、讲解声、叹息声此起彼伏。
我排在数学办公室的队伍里,看着前面耷拉着脑袋的江昊他们,心里倒是很平静。前世这种场面经历太多了,早就麻木了。反而有点……习惯?甚至觉得有点好笑。青春啊,就是在一次次考试和挨训中过来的。
轮到我的时候,老钱推了推眼镜,指着卷子上几个红叉,语气倒是没在班上那么冲了,但还是带着严肃:“商君意啊,基础不牢,地动山摇!这些题,都是基础题型,稍微变通一下就不会了?心思要静下来!多向谢怀意请教请教!听见没有?”
“听见了,钱老师。”我态度诚恳。
“去吧去吧!把错题都弄懂!下次再考这点分,我找你家长谈!”老钱挥挥手。
“是!”我如蒙大赦,溜出办公室。
晚自习的时候,老钱又来了。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和偶尔压抑的咳嗽声。气氛有些沉闷,月考失利的阴影还笼罩在大家心头。
老钱走到讲台中央,没有立刻说话,目光缓缓扫过全班每一个同学。他的表情比白天缓和了一些,但依旧严肃。
“同学们,”老钱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角落,“这次月考的成绩,大家都看到了。不太理想。”
底下鸦雀无声,不少人低下头。
“一次考不好,没关系!”老钱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谁都有失误的时候!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这很正常!”
大家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老钱。
“但是!”老钱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我们要从失误中吸取教训!要找到问题所在!是知识点没掌握?是粗心大意?还是心态出了问题?”
他停顿了一下,让每个人思考。
“一次失误,我们可以找原因,可以改正。但如果频繁失误呢?如果每次大考都掉链子呢?”老钱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沉重的分量,“高考怎么办?那是一锤子买卖!没有重来的机会!差一分,可能就是天上地下!可能就是和你理想的大学、理想的专业失之交臂!”
教室里静得能听到呼吸声。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了凝重的表情。
“高考之后呢?未来怎么办?”老钱的目光扫过我们,语重心长,“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未来的路很长!但高考,是你们人生中第一个重要的分水岭!它决定了你接下来四年,甚至更长时间,会在什么样的环境里,遇到什么样的人,学到什么样的东西!它会影响你的眼界、你的格局、你未来的发展方向!”
他深吸一口气:“所以,现在每一次考试,每一次失误,都是在给你们敲警钟!都是在帮你们发现问题,解决问题!都是为了不让同样的错误,发生在高考考场上!都是为了你们的未来,负责!”
“都把头抬起来!”老钱喝道,“一次失败打不倒我们!重要的是从中站起来!找到问题,干掉它!下次月考,期末考,乃至最后的高考,给我拿出你们最好的状态!拼尽全力!不留遗憾!听见没有?!”
“听——见——了——!”这一次,回应声响亮而整齐,带着一种被激发出来的斗志和决心。
老钱满意地点点头,又交代了几句复习要点,才背着手离开。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安静,却多了一种沉甸甸的思考和蓄势待发的力量。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大家收拾书包的速度比平时慢了些,似乎还在消化老钱的话。我和谢怀意照例落在最后。
走出教学楼,夜晚的空气带着一丝凉爽,吹散了教室里的闷热。路灯亮起,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喂,”我碰了碰他的胳膊,“刚才老钱说的……未来什么的,你怎么想?”
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很重要。”
“是啊,”我叹了口气,难得正经了一下,“差一分,可能就真错过了。” 错过想去的学校,错过想见的人。前世的我,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他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在路灯下显得有些深邃,没说话。
“所以,”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笑了笑,“下次月考,靠你了啊,学霸同桌!我的未来,可就指望你了!”
他愣了一下,脸颊微微泛红,低下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走吧,”我推着单车,“送你回去。”
“……嗯。”
送到小区门口,他照例低声说:“到了。”
“嗯。”我看着他,“进去吧。”
他点点头,转身走进楼道。走到拐角,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才消失不见。
我骑着单车,慢悠悠地往家晃。晚风拂面,带着夏日夜晚特有的、慵懒而惬意的味道。月考的失利、老钱的训话、未来的重量……这些沉甸甸的东西,混合着身边那个人带来的细微甜意,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真实的青春滋味。
重来一次,能更早地明白这些道理,能和他一起面对这些压力,能为了一个更好的未来而努力……这种感觉似乎比单纯的玩乐更有意义。
谢怀意轻轻关上家门,玄关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发出昏黄的光。屋里很安静,只有客厅电视机传来细微的新闻播报声。他松了口气,还好,妈妈应该在看电视,周叔叔可能也在书房。
“回来了?”吕欣晴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嗯。”谢怀意低声应着,弯腰换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自然。心脏还在因为刚才那个在楼道口、被晚风吹散的、蜻蜓点水般的吻而微微加速跳动,脸颊的热度也未完全褪去。
“怎么这么晚?又在学校写作业了?”吕欣晴端着水杯从客厅走出来,身上穿着家居服,目光习惯性地在他身上扫过,带着关切和审视。
“……嗯,问了几道题。”谢怀意低下头,避开母亲的视线,声音有些含糊。他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妈,我先进去洗澡了,身上都是汗。”
“去吧去吧,水温调热点,别着凉。”吕欣晴看着儿子略显匆忙的背影,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是错觉吗?总觉得儿子最近有点……不一样。晚归的次数好像多了点,有时候对着手机发呆,偶尔……还会莫名其妙地笑一下?那种笑容,带着点羞涩和……光亮?是她多心了吗?
谢怀意闪身进了房间,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黑色的、音质很好的无线耳机——商君意送的生日礼物,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表面,嘴角不受控制地扬起一个细微的弧度。耳边似乎又响起那人带着笑意的、压低的声音:“……我的未来,可就指望你了,学霸同桌。”
脸又开始发热。他摇摇头,把耳机小心地放回抽屉的角落里,用几本书轻轻盖住。
客厅里,吕欣晴看着儿子紧闭的房门,心里那点疑虑并未消散。她走到洗衣机旁,准备把儿子换下的校服扔进去。拿起那件白色的校服衬衫时,一股极淡的、不属于家里任何洗涤剂的味道,若有若无地飘入鼻尖。不是汗味,也不是皂角香,更像是一种……清爽的、带着点阳光气息的男士香水味?很淡,但确实存在。
她的动作顿住了。
心脏猛地一跳。
她想起儿子最近的一些反常:时不时响起的、被他飞快按掉的微信提示音;书桌上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新耳机(问起来只说是同学送的生日礼物);晚上睡觉时间明显推迟,房间里偶尔会透出微弱的光线和极轻的按键声;还有……上次帮他整理书包时,无意中瞥见草稿纸角落,那个被用力划掉、但依稀可辨的“商”字……
当时她没太在意,只觉得是同学间的普通玩笑。可现在,这些零碎的细节,像散落的珠子,被这根陌生的属于男性的气息串联了起来。
一个模糊的让她心惊的猜测,逐渐在脑海中成形。
她拿着衬衫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脸色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下,一点点沉了下去。眼神里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逐渐蔓延开来的恐慌和怒气。
她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电视机里的新闻声变得遥远而模糊。夏夜的闷热仿佛透过墙壁渗透进来,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窒息。
她需要确认。
必须确认。
『2016年6月30日星期四闷热
月考成绩下来了,物理最后一道大题还是错了。步骤分扣了三分。钱老师很生气。平均分降了十分。
他数学59被钱老师点名了,下课要去办公室,他好像不怎么在意,还笑。说大不了不及格,骗人,他其实有点紧张。我看得出来。
晚自习钱老师说了很多,关于高考,关于未来。声音很大。教室里很安静。他说差一分可能就是天上地下。心里沉了一下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也在听,表情很少见地认真。
放学一起走。路灯不太亮。他问我怎么想。我说很重要。他说他的未来指望我了。耳朵很热没敢看他,就嗯了一声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到家有点晚,妈妈在客厅问了几句。说在学校写作业,撒谎了。换鞋的时候不敢抬头。校服上有他的味道,很淡。不知道妈妈有没有闻到。
把耳机藏进抽屉了,用书盖好。摸了摸,凉的,想起他送的时候的样子,眼睛很亮他说恭喜成年。
桌上摊着物理卷子,红笔改的痕迹很重。最后那道题,还是没完全懂。纸上不小心又写了名字,写了一半停住了,用修正带涂掉,涂得很用力,纸有点皱。
妈妈好像发现了什么,看我的眼神不一样。洗衣服的时候拿着衬衫闻了一下,动作很慢,心里跳得厉害,赶紧进房间了。
烦,夏天什么时候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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