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枝惊颤,雨声淅淅。
昔日肆意的捉妖师此刻步履匆匆,时缓时重的步伐带过积水,许是毫无察觉,又或是无心在意。温热的液体从体内漫出,浸入衣襟,风一吹,便在转瞬间成了刺骨寒意。
方栖不时回望,即使身后的身影早已看不见。冷意与疼痛的交织令她应接不暇,前所未有的疲倦叫她的身体总想停下,停一会儿、睡一觉。但方栖清楚地知晓,若自己贪心这片刻休憩,她便绝无生路——在这荒僻至极,又偏逢大雨的地方,她在这儿歇息,同自寻死路又有何区别。而她面对着不断向她发出警告的身体,强撑出气力走到现在,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这叫她如何停下?
况且——
她再次回首,望向瞧不出浸染过疼痛的路面,那儿的雨痕漫过了她爱人的一切。她想,她得活。
奈何,世事总不会朝着期望发展,强撑出的体力也未能撑出绝对的生机。沉重的触地声响起,脱力的剑客掀起眼皮,专注地,认真地瞧着前方近在咫尺而无力踏足的宁和。她的指尖努力地握紧剑柄,试图支撑起自己疲惫不堪的身体,然而指尖仍在不断泄力,恍惚间,她瞧见了人的重影。她想,或许每一步掠过的积水,未必没有争出来活路,至少,应当不是无用之功。
耳畔窸窸窣窣传来声响响,但意识陷入半昏厥状态的方栖脑中对外界的接收似是被蒙上了一层纱,不论是怎样的声响,身体怎样的感触,都隐隐约约并不真切。她的眉头蹙起,意识在海水中试图浮出,却最终陷入完全的昏厥。
待到清醒时,方栖已置身在干净的床榻上。眼前的环境陌生无比,作为曾经的捉妖师,彼时思维尚处混沌的方栖本能地紧绷起神经,进入警戒——她缓慢拖动着身体以蜷缩进角落,指尖无意识在榻间摸索,同猫一般,试图主动去构建,寻找能令自己安心的环境,物品。
与此同时,她的眼睛紧盯着闭合的门,不肯移开片刻。似乎只要有人推门进来,就要竖起耳朵,冲着人哈气。
等到耳畔的嗡鸣逐渐褪去,剑客摸索的动作变得迟钝,直至停滞。方栖轻轻摇了摇头,眼睛闭合又睁开,先是将手抬置眼前,握紧,张开;而后才迟缓的将视线移向别处,随即便在一张春凳上发现了她的佩剑。或许剑客看见自己的佩剑后总是会安定许多,至少方栖的肩颈不再紧绷,呼吸也终于有了明显的松一口气的感觉。大致确认环境的无害后,方栖的眼睫颤抖着垂下,指尖慢慢抚上小腹——捉妖师的神色一如往常,虎口处却被一点一点浸湿。
捉妖一行,不信天命,不惧变数。然她已不再是捉妖师,牵挂滋生,种种情绪便也随之而来。方栖与爱人已然成亲许久,近日更是疑似有喜,本是圆满幸福的景象,却霎时横生变故,落得如今光景。方栖想,她的爱人已去,可能有的孩子她也探知不到生息了。她想,以后应当如何?她活下来了,以一副残躯,以做不到手刃罪魁祸首,却也无法放下仇怨的执念。
微小,克制的啜泣其实不足以造成声音回荡,但兴许是空间并不宽敞,又偏生空旷,安静得异常,致使这份脆弱显得刺耳。茫然,呼吸有所不畅的人在妄图止住泪珠。方栖心下不悦,又无可奈何。
“吱呀——”
紧闭的门透进光亮,映照在了方栖惨白的脸颊上,将本就憔悴的容颜如今泪痕未净,强光一抚显得愈发脆弱的面色一览无余。但意外的,啜泣因此止住了。
“……?”
剑客双手落在床榻上,神经再次不可避免的陷入紧绷,但因意识尚且清醒,自可判断出眼前人对她的善意,遂多数神经被松懈下去。
“诶?你醒啦?”
来人是个年龄不大的姑娘,方栖瞧着她,只觉时隔许久,清亮的声音竟令许久在安静环境下的耳朵有些作痛,致使她只能浅浅捂住耳朵,用眼睛瞧那姑娘的言行,一直到那姑娘离去。
等到眼前再次出现身影时,已是许多个人一起。放眼望去,均是女子。瞧着年纪小些的拘谨地着看她,较为年长者则是走到了离她近些的地方,一人担忧地问道:“没事吧?有没有什么不适?”
方栖揉耳的手掌垂落,摇头,没有说话。目光轻轻扫视了一圈,最终落到一人怀里的襁褓上。
那女子察觉到了目光,似是不太确信,问道:“你在看我吗?”
方栖摇头,迟疑一瞬,又点了点头。她的嗓子不知为何有些作哑,这让她不太想要开口讲话
“……?”
女子怔愣片刻,许是没能理解,于是求助性地望向了周遭的人。很多人摇头示意爱莫能助,只有零星几人不确切地指了指襁褓。但女子似乎并未看见,当然,也可能是仍未理解,总之,她又看了一圈,最终被那个年少的,拘谨的女孩拍了一下,跟着手指指向看向了襁褓。
“哦哦,”她道,“她呀,我早该想到的……”
女子一边絮絮叨叨一边小心绕过人群将襁褓递给刚刚苏醒的人,她说:“我早该想到的,你差一点失去孩子,理应是想瞧一瞧抱一抱的。”
方栖怔愣须臾,襁褓就被强硬塞进她的怀中。视线瞥过,是个赤子。
“…什么?”
她不得已拖着还处在沙哑期的嗓子问。
“什么什么?”女子睁大眼睛看她,眼神透露出十成十的不解,不解道。
方栖抿了抿唇,透露出一些无措。
“我的?”最终,她指了指赤子,问道。
女子眨眼,像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后又开始环顾四周,见没人理她,急切得将头摇成了幼儿常玩的拨浪鼓。她道:“当然不是!这是我的孩子!”她伸了伸手,似乎是想要抢回襁褓,但终是没有这么做,她语气不是很好道,“念在你差一点失去孩子,我不跟你计较这个。”
“……”方栖迟疑,有些不敢去想,她问:“既然这不是我的孩子,那为何,要说我差一点失去?”
“什么为何?自是你没有失去她呀。”她仔细瞧了瞧方栖,道,“这你都听不懂?看着一股聪明劲,竟是个比我还呆的!”
女子像是多了一位知心朋友般愉悦,应是还想说些什么,被身旁的长者拽了一下,只能无奈作罢了。
“不用理会她,她讲话一向这样不过脑。”长者和蔼笑道,“你腹中胎儿尚在,不必过于忧心。只是需多留意不测,切记养好身子,这胎儿现今能被保下已然是不可多得的奇迹,纵使再硬的命格,恐怕也撑不过第二次遭遇不测了。”
方栖颔首,她的眼眸垂下,真心实意道谢后,暗自运转内力,心下思绪纷纷,心想,她大概清楚为何了。掌中尝试运力却丝毫无果,她的内力大致已散了八成,残余内力零碎难聚。根据她在逃亡时疲倦程度来看,她想,恐怕那时就已透支许多以保护胎儿存活了吧。方栖抿唇,试图以此止住那因庆幸而克制不住的笑意——她很开心。
她抬眼将每个盯着她面露关心的人看了一遍,道:“我大抵要长留在这里了,劳烦诸位照料,栖川在此谢过。待我伤好些,诸位大大小小的事均可唤我,栖川自愿为大家分忧。”
人们大多微笑点头,只有两个姑娘忽然问道:“栖川?你姓氏为栖吗?哪个栖?”
方栖眨眨眼,见着两个人相同的神色,只道:“对,免贵姓栖,栖息的栖,单名一个川字。怎么了吗?”
“没有,没有,只是我……”拘谨的女孩扣弄着指尖,嗫嚅半天,却被另一人截了胡,“哎呀,说来也奇,她心上人的姓与你的姓一模一样。正好,你叫栖川,我叫牧何,我娘说是牧牛的牧,为何的何。知道了名字,我们就算是认识了。”
羞红了脸的女孩恼怒地瞪了一眼牧何,而后才道:“我唤时春,姓师。”
方栖颔首,暗自道了一声幸会。
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日里,许多姑娘都很乐意往她这边跑,尤其牧何与时春二人。方栖也因此练就出了手中忙着事,嘴上不扫兴的技艺。
一日,牧何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拎着食盒前来,她道:“给你做的,可香!我娘特意嘱咐我说你马上临盆了,要吃点好的。”
“是吗?谢谢。”
方栖一愣,接过食盒后向桌子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问道:“你不进来吗?”
“不了,我马上就走了。”
“我送送你吧。”
“用不着,吃饭去吧,别一会凉了。”
“……好。”
她静静看着牧何的背影远去,无力感来得剧烈,食盒中的荤腥味道熏得她反胃。她将食盒随意扔下,快步跑向空地干呕。她有些虚弱的想,确实是快临盆了。
临盆当日要比想象中难熬,但好在较为顺利,即使在松懈下来的第一刻便昏睡了,但在见到自己的骨肉时,仍挂起了笑。
她尽可能避开守在榻边的时春,摸了下襁褓中的赤子,思绪万千,最终只道:
“以后你的乳名就叫果核吧。”
“你还是没有给她取名吗?”
时春看向刚刚学会爬行的果核,好奇问道。
方栖彼时正擦拭着剑,并未抬头,道:“还未曾想好。”
“可果核已经一岁了,快要记事了。”
方栖放下剑,看着眼前一步三晃的孩子,道:“那便等到她记事再取吧。”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将死之际。
方栖合眼,淡然地想,她的身体走到尽头了。果然,她还是不能熬到她们的孩子记事啊。不过,她掀起眼皮,望着向她跑过来的果核,笑着想,或许,也不错吧。
方栖稳稳接住向她奔过来的小人,然后起身走向空地将其放下,示意她自己玩。随即自己回到原处,视线追随片刻,忽然唤道:“方合。”
这是她从未唤出口的名字。
方合,聚合的合。
愿天下往往,皆因你而聚,为你而合。
她本意只是想要叫一叫,再不叫,恐怕就再没有机会了。但是,意料之外的,她的孩子转了身,放下了正在探索的一切,再度奔向了她——跑得跌跌撞撞,却准确无误地奔向了她。
方栖愣了下,下意识接住扑过来的人,随即眉眼化雪,露出了一个最为普通,幸福的笑,她道:“喜欢呀?那以后你就叫方合了,好不好?”
尚未学会讲话的方合在她怀里乱蹭一通,方栖便默认这是答应了。她笑了一会,唇角又被向下牵动,她轻声道:“小合,你告诉娘亲,你是想要知道一些不好的事情,还是这样快快乐乐过一辈子?”
她的愁容不再藏起,她静静地看着方合,等待一个明知不可能有的答复——但她等到了。
方合歪了歪脑袋,肉乎乎的手左戳一下,右抓一下方栖的脸。然后,重重的点了头。
方栖抱着方合的手指无意识收紧了许多,意识到时立刻放开。她不免感到好笑,明明这只是一个巧合,为何自己的反应这样大?但即使如此,她也魂不守舍了许久。
方合似乎是不满她的敷衍,挣扎着想要下去。方栖回神,主动将她放下。然后目光跟着她很久后,起身去拿了纸笔。执笔的同时,又不时看着眼前正在玩闹的方合,停停顿顿耗时许久,最终写完内容,在纸上落下款——
方栖。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写信,若是小合没有找见,若是这封信随风而去,那就……让小合这样安稳无忧地生活下去吧。
春秋易逝,几载枯叶融于泥土,无声无息。
今日是方合的生辰,过了今日,她就到金钗之年了。
她一家一家上门,同大家讨要祝福。
然后在收获满满的祝愿时回到住所,瞥见了一处破损。方合想,这儿原本很稳固的呀?前些时日还被夸过整个地方只有那里稳固得不像话的,为何会出现破损?
方合小跑过去,用较长的指甲一点一点扣掉本就破损的木材。然后翻出了一封时至今日仍保存完整的信件,她细细瞧了瞧,似乎是写给……她的?她抿了抿唇,冥冥中意识到了什么,带着几分急切,又颇为小心地拆开阅读。
但她不太识字。
她是孤儿,是自小吃着百家饭,被所有人看着长大的孩子。她知晓自己伶俐,聪慧,因此哪怕总是不学好也被许多人喜爱着。甚至于教书先生们也格外偏爱她,总是时不时自发找她,同她讲许多东西。奈何她对读书总是提不起兴致,教书先生们讲的那些,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导致她至今都不太识字——而在看这封信,意识到有许多地方她都看不太懂时,她不知为何跑遍了这个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将她曾经不愿碰的书本学识全部拾了起来,几个时辰里不断找人,借书,而后一点一点拼凑信件内容。她甚至不愿让别人来读给她,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将信件内容硬生生拼凑了出来。
彼时,她的生辰已经过了。
在鸡鸣二声时,她从一个角落翻到了一把落了灰的剑,写了一封很是蹩脚的信件留在桌上,而后独自离开了这个从小生长的地方,无声无息,没有打扰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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