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饭后,余顾靠坐在病床上看书,姜黎在床边的椅子上拿着平板画着什么。
空调发出微响,沉闷模糊的喧嚣滤过琉璃钻进来。
病房内仅他们二人,没有谁说话,但谁都不觉得空虚无聊,彼此相伴坐在太阳慢慢变深的这段时间里,共同感受它行经时留下的气息。
原来,人与人真正的相遇不一定要言语同场,只要心灵相汇,即便满身都裹上沉默也不再感到孤独、不再感到寂寞。
余顾口干舌燥,抽出手去拿杯子,空的。
“咳咳。”他咳了下,意在提醒姜黎为他倒水。
也是够欠的,半个月前还老鼠见猫似的躲姜黎,现在居然还有脸命令他服侍自己。
谁让姜黎是个好性子?看不惯的时候是“死装货”,需要他的时候是保姆。
保姆是他自认的。
余顾抬手喝杯水,连书都护不好,滑地上去了。
“咳咳,姜保姆。”他唤到。
“姜保姆”没应。
“嗯?我的保姆呢?哪去了?”余顾拿起痒痒挠在姜黎面前挥了挥,“你还活着吗?”
“姜保姆”忍无可忍,夺过余顾手中的东西,无语地看向他。
“那个,书掉了。”余顾往地下指去,眼睛眨巴眨巴着。
“你再斟酌一下你的言辞,应该怎么叫我?”姜黎抱臂说到。
“好吧。姜黎,帮我捡一下书。”
姜黎不为所动,“态度呢?”
余顾知道是自己先开玩笑,不怪姜黎这样,便面部僵硬地笑一下,“姜先生,请你帮我捡一下书,可以吗?”
“嗯——叫哥我还能考虑一下。”
余顾不爽,“大哥!你要是……”
“好嘞!”姜保姆立马老实,捡起书来后还贴心地拍干净灰尘。
“喂,你做什么呢?”余顾拍了下姜黎的胳膊,“刚刚就拿着个平板鬼鬼祟祟在打量我。”
姜黎心虚,下意识将屏幕往自己那边偏,“没做什么。”
“哄鬼呢……”余顾一把夺过平板,不小心拉到了伤口,“嘶——我操……”
活该。
“没事吧?”姜黎扶着他靠回床头,想掀开被子去察看伤口,嘀咕道:“你老是这样毛毛躁躁的,就不能稳重一点吗……”
“哎呀没事没事,就是稍微碰到一下而已。”余顾按住姜黎的双手,差点把指甲嵌他肉里。
这力度对姜黎而言不算重,倒是心疼肉不疼,“你还说没事,万一复伤了很难搞的,笨蛋。”
余顾撇嘴,乖乖让姜黎察看,幸亏无事。
无形之中,一种该死的愧疚感在往外冒。
他摆了摆自己的手,就去拿平板看上面的画,“啧啧啧,姜老师你真不要好,竟然还偷画人啊?变态。”
“我……”姜黎老脸一热,要是力度再大点手都能把衣角揉破,他说:“外行人不懂吧?我那是在练人体结构,就地取材。”
“咦,就地取材~~”余顾自是不信,阴阳怪气地模仿。
“那你看完了,把平板还我。”
余顾不肯,把平板一藏,“我想看看你其他的画,可以吗?”
“不行。”姜黎很果断。
余顾侧仰起脑袋,“为什么不行啊?”眯起眼睛,“莫不是藏了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
姜黎刚想反驳,手机响起来的通话的铃声救了他的命。
是慕仁慧打来的。
“抱歉,我接一下。”
余顾点头,没有姜黎允许就没管画的事情。
恰逢顾辞晞发信息过来,他随手在床头柜上一摸,往嘴里塞了一颗玫瑰青提味儿的果糖,点进微信去看。
太后:顾宝,完啦!!!
太后:【一个疯子婆表情包】
每刻都会die:咋啦?你又便秘啦?
太后:草尼玛滚!老娘特么早好了
太后:我是想说我感觉我们公司快撑不下去了
每刻都会die:???
每刻都会die:怎么回事啊
原是自从絮雲新董事上位后,集团整体就跟坐过山车似的,波动曲折地往下滑,短短几个月就面临金融危机了。
絮雲的上层暗中分为两个阵营,掌大权的一派将弊病归根于员工的无能,所以开始第二**裁员,又从此引发内部恐慌与骚乱,与此同时还遭受到其他企业的联合打击,实属出于内忧外患中。
毋庸置疑的,曾经跻身全国顶层的集团,很快就要跌下神坛了。
每刻都会die:那你打算怎么办?
太后:我想跳槽
每刻都会die:跳到哪去
太后:去我老婆的公司【嘿哈Emoji】
每刻都会die:【翻白眼表情包】
太后:她其实一早就想把我抢过去,只是人家没同意
太后:【甜蜜蜜笑着的小女孩表情包】
太后:有老婆就是好【害羞Emoji】
余顾真想开麦骂死她,怎奈姜黎突然凑近,问:“我妈说想看看你,你方便吗?”
“啊?”余顾大脑宕机,不假思索就“哦”了一声,随即又立马反应过来,刚要说“等一下”,姜黎已经把手机屏幕正对准他。
没办法,硬着头皮上喽。
屏幕对面是一位身着刺绣棉马夹、项戴绿石项链、头发用流苏玉钗盘起的中年女人,她面色庄重大气,一颦一笑间尽显慈爱,又含一份浅淡的威严。
不知是否是因为第一次见,余顾感觉她好像在警惕什么。
不太明显,却很奇怪。
“下午好,余顾。”慕仁慧问候道,从背景看去,她应该是在自家的花园里。
余顾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语无伦次道:“下午……您好,太女……士……对不起!下午好,姜黎的母亲。”
姜黎看热闹不嫌事大,躲在一旁偷偷笑。
一层金色镀在余顾的脸庞,琥珀般的瞳孔被照得剔透,嘴唇被映成玫红。
“哎呀,多乖巧的孩子啊,和你小时候一个样儿呢。”慕仁慧说。
“我小时候……您小时候见过我?”余顾问。
“不常见到,有一次是我妹妹——也就是姜黎的小姑,他不是和你父亲交好吗?”慕仁慧的目光变得犀利了些,继续道:“当年你刚好出生,她邀请你父亲造访,我和我先生有幸遇见你。”
慕仁慧的言辞不明显,但难免透露出别的意味,何况她既是慕思华的姐姐,怎么会不知道慕思华跟余庆锋后来撕破了脸皮?
有过谣言之祸、兼旬噩梦与南柯行刺的历练,余顾神经的敏感度已然不同往日。
他知道,慕仁慧是在试探自己,而试探的必然是他对慕思华的态度。
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怎样。
一来,他不善冠冕之词,说不来虚伪的话;二来,姜黎还在旁边,总不能和别人亲妈闹掰吧;再者,日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他早不愿再为父母的死亡白耗自己的心力。
“是吗?我只记得有张照片,是为我庆生的那年,其他的我就不记得了。”他说。
“呵呵,傻孩子,这么久的事怎么可能还记得呢?你当时还那么小。”慕仁慧说,“啊,后来你十二岁的时候我们也为你庆过生,你还记得吗?”
姜黎这时插嘴道:“真的吗?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以前甚至都不知道嘉轩有小顾这个弟弟。”
慕仁慧的颜色添上些许愧疚,说:“以前是我和你爸对你不好,不怎么让你见外人,对不起。”
“哦,这样啊。”姜黎抿了下嘴,“没事儿,都是过去的事了。”
“啊,不好意思啊小顾。”慕仁慧回归方才话题,问:“你应该还记得吧?”
一阵失落感顿时压在头顶,余顾摇头,“对不起阿姨,我脑子以前出现过问题,成年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失忆啦?”慕仁慧做出惊讶的表情,“怎么回事啊?”
“我……”余顾滑动一下喉结,说:“哎呀,就是18年夏天,我们家闹火灾,头被砸了。”
闻言,慕仁慧捻起手帕擦擦眼角,“原来是这样啊……可怜的孩子,难怪后来我们都没联系到你们,唉!造化弄人啊……”
余顾的眼眶不经意泛红,姜黎见证轻拍他的后背。
“没事了。”余顾自嘲地嗤一声,“那个时候我又害怕又茫然,人差点也变成傻子,医生还说我可能会落下终生的心理疾病呢……”他抹了一把脸,皮肤被揉起微晕,“可是我现在不是还活得……活得好好的?”
慕仁慧那丝警惕仿佛褪去一些,可能是出于关心,她继续问:“那关于你父母的事,你都不记得了吗?”
余顾还是摇头。
“真可怜,明明是这么好的孩子……”慕仁慧连连哀叹,“对了,既然如此,要是你不介意的话,今年除夕春节就跟小黎一起来阿姨家过吧。”
“啊?”这倒出乎余顾的意料,“不不不!这怎么好呢?”
姜黎一听,一只手搭在余顾肩上,头也凑近屏幕中,“有什么不好的?反正……反正过年,过年就是要在一起才会热闹嘛!”
慕仁慧喜形于色,眸光稍转,表示赞同:“是啊,我记得你小时候是个很爱热闹也很活泼的孩子,应该不要会怕生啊?”
听对方再一次提起小时候的事,余顾的心情更加沉重,没再和慕仁慧对视,“不是怕生,只是……哎呀,反正,谢谢你们,我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一下子让我去阿姨家过年可能不太适应,抱歉。”
姜黎嘴翘得老高,表情都在问“为什么啊”,活像只耷拉着耳朵的狗狗,不愧是多多她爸比,父母俩真像。
“这样啊,没关系。”慕仁慧道,“不过,你如果改变主意想要来,我和你姜叔叔随时欢迎。”
“嗯,谢谢。”
通话结束后,房间又陷入一片沉寂,阳光依旧是金灿灿的,而余顾的心却不再悠闲自在,连书也看不进去,就杵在床上胡思乱想。
姜黎打了个响指,“怎么了?心里难受?”
现在有一个宣泄口在,余顾并不隐瞒,说:“又想他们了……”
姜黎从椅子上起来,坐在余顾旁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他,只好像摸小狗那样摸他以表安慰。
余顾莫名问到:“你和阿姨……你们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嗯?当然是真的,我们……我们现在多多少少也都了解你的情况,而且我妈她们和你父亲也有点交情,说的当然是真的啦。”
“……”
“真的,不骗你。”
姜黎见余顾不语,料定他可能又想到慕思华的事情,于是更添一份谨慎,道:“而且……我们俩的关系不也……挺好的吗?是不是?”
余顾顿了一下,那股该死的情愫苏醒复生,玩闹性地拨动他的经脉、抓挠他的骨肉。
“那你到底愿不愿意嘛?”姜黎问。
“我……”余顾撇开头,“以后再说吧。”
“嗯,好吧。只要你愿意,我会一直陪你的,要是你想家的话……嗯——你就……你就把我当作是你的家人吧。”
余顾又没有回应,下意识地往后靠去。
那股奇妙的情愫,是愧疚、无奈,又夹杂着苦恼。
而承载一切的是对自我的忤逆。
姜黎醉后告白的那一天后,他因为陆南柯的罪恶而战战兢兢,日子不得安宁,只好躲天敌般选择逃避。
可他一直都弄错了真正在扼杀自己的“天敌”究竟是什么。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怪不得他不仅没有丝毫好转的趋势,反而生活更加空虚不安。
那段不安的日子里,他成为一个蒙昧的原始人,姜黎每一次闯进他的视野时,都像在他的世界里放起一场烟火,他害怕那份灼烫会焚伤自己,却在灰溜溜逃走之际忍不住回头,窥探那混沌中唯一的绚丽。
直到有一天,陆南柯的刀刃把他原不肯放下的情谊与耐心彻底杀死。
只是在它们的坟墓上,仇怨与失望并未插下胜利的旗帜,虚诞可怖的阴云也不再延绵不绝。
余顾没有就死去,他所顾念的一切死而复生。
利刃没有让一个退到绝境的人求饶,因为烟火亮了。
“姜黎。”
“怎么了?”
“如果一份爱是满怀愧疚的,该放弃吗?”
姜黎说:“我永远都忘不了你和我说过的心里话。”
“什么?”
“人就活这一次,我不想稀里糊涂走到尽头,我只希望能对自己坦诚。”
一颗疾速飞射的子弹,它跑过时间,正中余顾的额前。
那疼痛强烈、真实,唤醒了他。
那几句肺腑之言对别人说得有多诚恳,他对自己的欺骗就有多深。
这一刻,余顾有一种冲动,他想要撞破那道墙,再也不想隐藏下去。
“姜黎。”余顾有一次唤身边人的名字。
结果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而他,竟然一直都靠在姜黎的怀里。
身后之人呼吸得十分平缓舒坦,心跳也奏出了独有的节奏,余顾静静地听。
他感受到那个人的温度,感受到了许久未有过的安心,也悄悄闭上眼睛。
也罢,也罢,他也还没有准备好。
或许该等两个人都足够坦然时,他再亲口说出:“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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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老母来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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