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在崎岖的县道上颠簸,窗外的风景从市郊的零散楼房逐渐变为熟悉的田野山峦。周砥靠着车窗,那条来自县委办的短信内容,像一枚细小的石子投入心湖,漾开圈圈涟漪,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压下。马副县长的不满,他并非毫无预感。自己近期为了抢时间、抓机遇,确实有些动作越过了常规程序,尤其是直接对接省里专家和市农业局评审会,虽事急从权,但在某些看重层级和规矩的领导眼中,无疑是种冒犯。
“先斩后奏”四个字,可轻可重。轻的是为民请命、勇于任事,重的是目无领导、擅权越位。解释权,从来不在做事的人手里。
回到柳湾乡政府大院,已是午后。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个办公室敞着门,传出低低的谈话声或键盘敲击声。周砥刚踏进办公楼,党政办主任老陈就急匆匆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乡长,您可回来了。马副县长办公室上午来了两个电话,问您什么时候回来,让您回来后立刻给他回个电话。”老陈压低声音,“听着口气……不太像有好事。”
周砥点点头,面色平静:“知道了。乡里这两天没什么特别的事吧?”
“别的倒没有,就是西山沟那边,养殖户们热情高得很,天天围着刘站长和王老五转,农业站几个人都快忙瘫了。另外……”老陈犹豫了一下,“县里环保局来了个检查组,说是例行巡查流域水质,带队的是个生面孔的副局长,挺较真,在王老五塘口和下游河道取了好多样,问了不少问题,特别是关于以前农药使用和现在所谓生态防治的具体成分和潜在影响。”
周砥脚步微微一顿。环保局?例行巡查?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没有多问,径直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周砥没有立刻给马副县长回电话,他需要一点时间理清思路。马副县长的敲打在意料之中,或许只是敲山震虎,提醒他摆正位置。但环保局的突然“较真”,却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生态养殖刚刚起步,最怕的就是环保、药监这类部门的“重点关注”,任何一点小小的“不规范”被放大,都可能成为否定整个模式的理由。是谁在背后推动了这次“格外认真”的巡查?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先拨给了农业站长刘茂才。
“老刘,是我。县环保局去取样了?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刘茂才的声音有些疲惫,也有些愤懑:“是啊乡长,招呼也没提前打一个,直接就来了。问的问题很刁钻,好像认定了我们用的生物制剂或者中草药里有什么不合规的添加似的。我都解释了,也提供了专家出具的说明和初步检测报告,但他们还是坚持要带回去详细化验。还问了以前王老五他们是不是偷用过违禁鱼药……这架势,不像是例行公事。”
“沉住气,老刘。”周砥沉声道,“我们没做亏心事,不怕他们查。数据、报告、专家意见,该提供的都提供,态度要配合,但原则要坚持。他们取走的样,最终检测结果会说话。这几天你辛苦点,盯紧互助小组那边,技术规程一定要严格执行,不能出任何纰漏,给人留下把柄。”
安抚完刘茂才,周砥沉吟片刻,才拨通了马副县长办公室的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传来马副县长那把略带沙哑、不辨情绪的声音:“周砥啊,回来了?”
“马县长,我刚回到乡里,听陈主任说您找我?”周砥语气恭敬。
“嗯。”马副县长顿了顿,似乎在翻看什么材料,“你最近很忙啊,跑省里,跑市里,动静不小。柳湾乡生态养殖试点,搞得风风火火,听说还在市里评审会上出了风头?”
“县长,主要是前期鱼瘟疫情逼得紧,不得已采取了一些应急措施。去市里汇报,也是想为乡里争取点项目支持,机会难得,所以急着去了,没来得及先向您详细汇报,是我的失误。”周砥主动放低姿态。
“为乡里争取项目是好事,但做事要有程序,讲规矩。”马副县长的声音抬高了一些,“不能因为急着干事,就把组织纪律放在一边。你现在是一乡之长,不是一般干部,想问题、做决策要更周全。下面同志有反映,说你有时候过于独断,听不进不同意见,这样不好嘛,容易挫伤大家的积极性,也容易出问题。”
“县长批评得对,我以后一定注意方式方法,多请示汇报,团结同志。”周砥诚恳接受批评,心里却明镜似的,这“下面同志”是谁,不言而喻。
“嗯,认识到就好。”马副县长语气稍缓,“还有,听说你们搞的那个生态养殖,用了不少非标的东西?生物制剂、中草药?安全吗?合规吗?有没有潜在风险?县里很关注啊。今天环保局去你们那儿检查,也是出于对环境和农产品安全负责任的态度。创新可以搞,但底线不能破,安全、稳定是第一位的大局,明白吗?”
“明白,县长。我们用的所有方法和物料,都有省水产研究所专家的理论支持和初步实践验证,绝对安全合规。环保局检查我们全力配合,也相信最终的检测结果。”周砥坚定地回答。
“希望如此吧。”马副县长不置可否,“好了,就这样。以后有什么事,提前沟通。稳扎稳打,不要冒进。”
挂了电话,周砥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马副县长的话,软中带硬,既表达了不满,也划出了红线,更暗示了对“创新”的保留态度。压力,已经从无形的担忧,变成了实实在在悬在头顶的审视。
接下来的几天,周砥按部就班地工作,主持乡长办公会,部署常规事务,更多地走访各村,显得沉稳而低调。但他暗地里丝毫未放松,密切关注着县环保局的检测结果,也通过校友等渠道小心打听着市农业创新项目评审的进展。
西山沟的示范塘口水质持续好转,新鱼苗长势喜人,前来参观学习的养殖户有增无减。王老五几乎成了义务宣传员和技术员,讲得头头是道。生态互助小组在刘茂才的组织下,初步运转起来,又有两户养殖户在技术指导下开始尝试局部改造。
风平浪静之下,暗流仍在涌动。周砥知道,环保局的检测报告,就像一个计时器,滴答作响,结果出来的那一刻,要么是东风,助燃火焰;要么是冷水,当头浇下。
一周后,周砥正在办公室里阅读省里新下发的一份关于鼓励农业科技创新的文件,老陈又一次匆匆敲门进来,脸色比上次更加凝重。
“乡长,县委办刚来电话,通知您明天上午九点,到马副县长办公室参加一个临时会议,专题研究……研究柳湾乡农业创新发展相关事宜。还说,让您准备好关于生态养殖试点,特别是用药安全、环保评估方面的详细汇报材料。”
周砥的心猛地一沉。专题研究会?这么正式?还特意强调用药安全和环保评估?
“知道还有哪些部门参加吗?”他问。
“电话里没说,但估计……农业局、环保局的领导肯定会在。”老陈低声道。
山雨欲来风满楼。周砥摆摆手让老陈出去,他拿起笔,却一时不知该在汇报材料上写下什么。最终的检测报告显然已经出来了,并且已经送到了马副县长那里。会议的目的,恐怕不是“研究”,而是“研判”,甚至是“审判”。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棵在初夏阳光下枝叶繁茂的老樟树。他知道,自己明天要奔赴的,可能不是一场会议,而是一个战场。对手不是明确的某个人,而是一种习惯性的保守,一种对不确定性的恐惧,一种可能存在的、不愿见他成功的阻力。
他拿起手机,想再给市里的校友或者省里的专家打个电话寻求支持,但手指悬停在屏幕上方,又放下了。此刻,任何外部的声音,都可能被解读为另一种形式的“越级”和“施压”。
他只能靠自己,靠王老五塘口实实在在的变化,靠那些精心整理的数据和报告,靠这条路的正确性本身。
他深吸一口气,回到桌前,摊开稿纸,拿起笔。
灯光下,他的侧影沉静而坚定。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夜里唯一的战前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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