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五鱼塘的水面在晨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不再是以往那种令人不安的油腻和浑浊。新投放的鱼苗集群游动,划出一道道迅疾的银线,搅动着充满生机的池水。塘边,那块简陋却内容详实的展板前,围拢的养殖户越来越多,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的询问和讨论。
“老五,这数据真的假的?亚盐降了这么多?” “那黑乎乎的药汁子真比敌敌畏还管用?” “成本算下来比买化学药剂还低?不可能吧!”
王老五挺直了以往有些佝偻的腰板,尽管眼圈还带着连日操劳的乌青,但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自豪和分享的急切:“我王老五拿祖宗牌位发誓,数据是农业站机器测的,做不得假!周乡长和省里专家盯着弄的!头几天是慢点,心里也打鼓,可你看现在……”他大手一挥,指向池塘,“水清了,鱼活了,心也踏实了!以前那是饮鸩止渴,现在才是长远之计!”
周砥没有挤在人群中心,他站在稍远处的土坡上,看着这自发形成的“现场教学点”,心中那根紧绷许久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信任的建立,如同这塘水的好转,需要时间,需要可见的变化,更需要第一个敢于吃螃蟹并获得成功的人。王老五,这个曾经的莽汉,如今成了最有力的活广告。
农业站长刘茂才凑过来,脸上带着笑意,也带着担忧:“乡长,效果是好,可来找的人太多了,都在问技术、要菌剂、要药方。咱们那点样品和试点经费,杯水车薪啊。而且,这技术管理要求细,怕他们一开始掌握不好,出了岔子,反倒坏事。”
周砥点点头,目光依旧看着那群情绪高涨的养殖户:“我明白。好事,但也不能一哄而上。老刘,你立刻牵头,以农业站为基础,吸纳王老五和其他几个脑子活、愿意学的养殖户做骨干,先把‘柳湾乡生态养殖互助小组’的架子搭起来。制定简单的章程和技术操作规范,优先给小组核心成员提供有限的技术支持和平价物料,让他们先做起来,做成几个点,再以点带面滚动发展。不能等,也不能乱。”
“好!这个办法稳当!”刘茂才眼睛一亮,“我这就去物色人选,起草个简单的东西。”
“还有,”周砥叫住他,“把所有数据,尤其是成本对比、水质变化曲线、鱼病控制率,整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仅要让养殖户看得懂,也要让上面的人看得清价值。”
他说的“上面”,既指县农业局、县里领导,也指即将面对的市农业创新项目评审会。王老五塘口的成功,是及时雨,是敲门砖,但还不够。他需要将个例的成功,转化为可复制、可推广、有政策支持和资金保障的模式。这需要一份极具说服力的报告,以及一次不容有失的汇报。
回到乡政府,周砥立刻埋首于办公室,亲自操刀撰写报告。他摒弃了官样文章的浮华辞藻,用大量数据、对比图表、现场照片说话,着重分析了传统养殖模式的困境与风险,生态循环模式的可行性、优势及短期Long-term效益,并附上了详细的试点成本收益分析和潜在风险应对预案。报告最后,他诚恳地请求市里将柳湾乡列为生态循环农业综合示范区,给予项目立项和资金技术扶持。
字斟句酌,反复修改。当他终于抬起头时,窗外已是星斗满天。脖颈僵硬,眼眶酸涩,但心中却有一股热流在涌动。这份报告,承载的不仅仅是几口鱼塘的转型希望,更是他撬动柳湾乡僵化发展格局的第一根杠杆。
动身去市里的前一天,周砥特意又去了一趟西山沟。互助小组已经初步组建,王老五等人正围着刘站长学习水质快速检测试纸的使用方法,神情专注。看到周砥,纷纷围上来打招呼,眼神里充满了此前未曾有过的信服和期待。
“周乡长,你放心去!家里我们盯着,一定按刘站长教的来!”王老五拍着胸脯保证。 “对,周乡长,我们等你把好消息带回来!”
周砥看着这一张张被日头晒得黝黑、此刻却写满希望的脸庞,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他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脚下的路却也更加清晰。
市农业局的评审会场,气氛严肃。各县区、乡镇申报的项目负责人逐一上台,陈述时间被严格限制。周砥抽签顺序靠后,他安静地坐在台下,听着前面的汇报。有的项目听起来宏大响亮,却略显空洞;有的项目细节繁琐,却格局有限。评委们显然有些疲惫,提问也多是程式化的。
轮到周砥。他深吸一口气,稳步走上发言席。他没有急于翻开厚厚的报告,而是先展示了一张精心制作的对比图——一边是王老五鱼塘之前死鱼遍地的惨状,一边是现在水清鱼跃的景象。强烈的视觉冲击,瞬间吸引了所有评委的注意。
“各位领导,专家,我是平湘市梨安县柳湾乡乡长周砥。我今天带来的,不是一个凭空设想的概念,而是发生在柳湾乡西山沟村一口濒临绝望的鱼塘里的真实转变。”他的开场白平静却有力,“我们申报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养殖技术改良项目,而是一场试图从根本上破解农村面源污染、提升农产品安全、增加农民收入的系统性探索——柳湾乡生态循环农业综合示范园区建设。”
接着,他言简意赅,结合PPT,用数据和事实说话,层层剖析问题,展示解决方案和初步成果,并清晰地阐述了示范园区的规划构想、预期效益和风险管控。
“……生态循环农业,不是倒退,而是升级;不是增加成本,而是降低长期风险、提升综合效益;更不是政绩工程,而是柳湾乡百姓迫切需要的生存和发展之路。我们已迈出艰难但坚实的第一步,我们迫切需要上级的政策指引和资金支持,将这点星星之火,燃成可以照亮柳湾乡未来发展的燎原之势!”
他的陈述超时了两分钟,但会场鸦雀无声,评委们都在认真聆听,甚至有人往前探了探身子。提问环节变得异常热烈,问题尖锐而具体,周砥从容不迫,一一解答,既有宏观思考,又有微观操作细节,对答如流。
评审会结束,主持工作的市农业局副局长特意走过来,拍了拍周砥的肩膀:“小周乡长,汇报得很扎实,有想法,有实践,不容易!等项目评审结果吧。”
周砥道谢,心中却不敢有丝毫放松。官场上的肯定,距离真正的落地,往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他没有立刻返回柳湾,而是利用下午时间,去拜访了省水产研究所那位提供了关键指导的专家,当面向他致谢,并进一步请教技术细节和园区规划的专业意见。又辗转联系上一位在市发改委任职的大学校友,虽职位不高,但希望能提前了解一些项目审批的流程和可能的关卡。
晚上,住在市里简陋的招待所,周砥复盘着一天的得失。评审会的反应是积极的,但最终结果取决于多方博弈。专家和校友提供的信息很有价值,提示他后续需要重点跟进哪些部门,注意哪些环节。
他正凝神思考,手机震动起来,是一个陌生的本市号码。接起,对方自称是市报的记者,听说了柳湾乡用生态方法成功处理鱼瘟的事情,想做个采访。
周砥心中一动,舆论关注是双刃剑,但用得好,也能形成正向推动力。他谨慎地回应,表示欢迎媒体关注农业创新,但强调报道务必客观准确,尤其是技术细节和数据,最好能咨询专业部门核实。记者爽快答应,约定下次带摄影记者一起去柳湾实地采访。
挂了电话,周砥走到窗边,望着市区璀璨却遥远的灯火。柳湾乡的困局,就像这灯火下的阴影,亟待被照亮。而他的每一次努力,无论是塘边的奋力一搏,还是评审会上的据理力争,抑或是此刻看似微小的舆论铺垫,都像是在堆积薪柴,等待着那点燃燎原之火的时机。
他想起离开柳湾时,乡亲们那期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也停不下来。这份沉甸甸的期待,和脚下这片泥泞却充满生机的土地,将推着他,一步步向前,无论前路是坦途,还是更深的泥沼。
次日清晨,周砥登上了返回梨安县的早班车。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后退,他的思绪却已飞回柳湾,开始筹划下一步的工作:互助小组的巩固、技术培训的深化、尤其是……如何应对可能到来的项目评审结果,无论是好是坏。
车行半路,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县委办公室的一个熟人,内容很短:“周乡长,马副县长似乎对你近期‘先斩后奏’、频繁越级上报的做法,有些看法。小心。”
周砥盯着屏幕,目光微凝。涟漪已起,风,也要来了。他收起手机,面色平静地望向窗外,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膝盖。
脚下的路,从来都不只是泥泞,还有暗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