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灯在凌晨时分被护士调到了最低档,惨白的光晕缩成一小团,勉强驱散着床前一小片浓稠的黑暗。周砥靠在冰冷的床头,左臂的石膏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微光。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像磨损严重的磁带,在寂静的病房里艰难地转动,将柳湾乡后山那片被泥石流撕裂的伤疤、张永贵油腻的笑脸、刘志远冰冷的逼迫、冯志刚咳血递来的染血记录……一幕幕血淋淋地铺陈在沈清荷面前。
沈清荷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直如松,整个人仿佛融入了病房的阴影里,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她听得极其专注,几乎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有偶尔在关键处,那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会在膝盖上无声地轻叩一下,如同在无形的琴键上按下确认的音符。她极少打断,只在周砥提到李卫国五年前压下冯志刚报告时,问了一句:“当时除了冯志刚,还有谁可能知情?比如负责存档的文书?或者……其他在场的乡干部?”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针尖般的锐利。
当周砥讲到暴雨夜冲过家门未能守护父亲,讲到母亲此刻在ICU命悬一线,声音里无法抑制地带上哽咽时,沈清荷的目光似乎微微凝滞了一瞬,落在周砥缠着绷带、血迹未干的额角,又缓缓移开,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初。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有更深沉的、如同磐石般的静默,仿佛在无声地承接这份巨大的悲怆。
时间在周砥破碎的叙述和沈清荷的静默倾听中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种压抑的、灰蒙蒙的铅色。黎明前的寒意,无声地渗透进来。
就在周砥讲到被刘志远逼迫签字、情急之下夺手机拍照备份的惊险瞬间时,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一条缝隙。沈清荷带来的那个年轻男子——周砥后来知道他叫陈默,沈清荷的得力助手——探进半个身子,目光飞快地与沈清荷交汇。他无声地做了个手势,眼神凝重。
沈清荷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随即对周砥道:“你继续。”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周砥强压下心中的惊疑,继续讲述与张永贵最后的对峙,以及那场差点让他和母亲葬身悬崖的“意外”。当他描述踩下刹车却纹丝不动的绝望时,沈清荷的目光骤然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寒潭中投入了冰锥。
终于,周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耗尽全力的疲惫:“……后来……就是医院了。”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监护仪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和周砥粗重压抑的喘息。他靠在床头,闭上眼,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已随着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同流尽。
沈清荷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走到窗边,背对着周砥,望着窗外那片混沌未开的黎明。深色大衣的轮廓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刹车的问题,你怀疑是人为破坏?”她的声音从窗边传来,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病房的寂静,带着一种冰冷的确认意味。
“是!”周砥猛地睁开眼,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我踩了!用尽全力!一点反应都没有!张永贵给我钥匙的时候,那眼神……像毒蛇!”
沈清荷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望着窗外。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周砥胸口。几秒钟后,她转过身。灰蒙蒙的晨光从她身后透进来,给她年轻而沉静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模糊的光晕,却让那双眼睛显得更加深邃莫测。
“周砥同志,”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玉石般的平稳,“你提供的情况非常重要。调查组会据此展开全面核查。你现在的任务,是配合医生治疗,尽快恢复。你母亲那边,我已安排专人对接院方,确保治疗不受任何干扰。”她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感,仿佛为这场深夜的长谈画上了句点。
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任何安抚或保证。只是对周砥微微颔首,便迈开脚步,如同来时一样,无声而迅速地走向门口。陈默早已在门外等候,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声音模糊不清,随即脚步声快速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病房里只剩下周砥一个人,还有窗外那片越来越亮、却依然沉重压抑的铅灰色天空。巨大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可心却悬在半空。沈清荷的话像定心丸,又像悬而未决的审判。核查?需要多久?张永贵、刘志远、李卫国会坐以待毙吗?母亲……真的安全了吗?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阳光艰难地刺破云层,将病房染上一种惨淡的白。医生护士开始查房,各种仪器的声音,人声的嘈杂,让病房重新“活”了过来,却无法驱散周砥心底的寒意。
临近中午,病房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进来的是周茂林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神情严肃的中年医生,正是母亲的主治医师王主任。
周茂林脸色苍白,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交织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扑到周砥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砥娃子!你娘……你娘她……”
周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周桂芬女士的情况很危急。”王主任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职业性的冷静,却也让周砥的心沉入谷底,“颅内血肿持续压迫脑干,保守治疗风险极高,必须立刻进行开颅血肿清除手术!手术风险非常大,但这是唯一的机会。”他的目光落在周砥打着石膏的手臂和惨白的脸上,“家属需要立刻签字。”
手术!开颅!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周砥!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我签!在哪里签?!”
王主任将一份厚厚的知情同意书和笔递到周砥面前。周砥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因为巨大的恐惧和急切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笔。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在那份冰冷的文件上,一笔一划,极其艰难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像刻在心上。
“手术室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会尽全力。”王主任收起文件,对周砥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砥娃子……钱……”周茂林看着王主任离开,才带着哭腔,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缴费通知单,“刚才……刚才护士又来了……说手术押金……还有后续的药……要……要两万……”
两万!这个数字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周砥刚刚签完字、尚未平复的心上!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之前五千的催命符还没解开,现在又来了两万!就算沈清荷承诺了费用不用他操心,可远水能救近火吗?手术在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整洁西装、提着公文包、气质干练的陌生年轻人快步走进了病房。他无视了周茂林的惊愕和周砥的绝望,径直走到周砥床前,出示了一下证件,声音清晰而快速:“周砥同志,我是省纪委调查组的工作人员林峰。沈清荷副主任让我过来处理周桂芬女士的医疗费用事宜。请把缴费单给我。”
周茂林还没反应过来,那张皱巴巴的缴费单已经被林峰抽走。林峰看也没看上面的数字,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和一个印着省纪委抬头的信封,直接对随后跟进来的护士长说道:“这是省纪委的公函,周桂芬女士的医疗费用由我单位全额承担,实报实销。这是预缴的五万元支票,请立刻办理手续,确保手术顺利进行。后续费用单据请直接交给我,我会及时处理。”
他的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护士长显然被这阵势和公函震慑住了,愣了一下,立刻接过支票和公函,连声道:“好的好的!我马上去办!”转身匆匆离去。
周茂林张大了嘴,看着林峰,又看看周砥,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出大颗的泪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周砥靠在床头,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感激和后怕的洪流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神经。沈清荷……她说到做到!而且如此迅速!如此果断!那轻飘飘的一句“不需要你再操心”,背后是雷霆般的手段和强大的资源支撑!
林峰办完手续,没有多停留,只是对周砥点了点头:“沈主任让我转告你,安心。配合好手术。”随即也像一道影子般迅速离开了。
巨大的心理落差让周砥几乎虚脱。他看着周茂林老泪纵横的脸,看着窗外终于挣脱云层束缚、洒下些许金光的太阳,喉头哽得生疼。母亲被推进了手术室,那扇沉重的门隔绝了生死。他只能等,在漫长而煎熬的等待中,感受着省纪委介入带来的、强大却冰冷的庇护,以及那庇护之下,依旧汹涌的未知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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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
当手术室门上那盏刺眼的红灯终于熄灭时,周砥感觉自己像在油锅里煎熬了六百年。门开了,王主任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口罩拉在下巴上。
“手术……还算顺利。”王主任的声音带着巨大的倦意,但语气是谨慎的乐观,“血肿清除了。但老人家身体底子太差,脑损伤严重,还没脱离危险期,要送ICU密切观察。能不能醒过来,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看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和她的造化了。”
希望与绝望交织的巨大漩涡,再次将周砥吞没。他只能机械地点头,看着母亲被推出来,脸色惨白如纸,头上裹着厚厚的纱布,插满了管子,被迅速地推向重症监护室。
安顿好母亲,周砥拖着如同灌了铅的身体回到病房,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在冰冷的墙壁上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极度的疲惫和精神的巨大消耗,让他几乎一沾枕头就能昏睡过去。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沉入黑暗的边缘,病房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没有脚步声预告。
沈清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换下了深色大衣,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烟灰色羊绒衫,少了几分白日的凌厉,却依然带着一种沉静的、不容侵犯的气场。她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文件夹。
她走进来,没有开灯,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走到周砥床边。目光在他疲惫不堪、毫无血色的脸上扫过,停留片刻,然后落在他缠满绷带的额角。
“周桂芬女士手术顺利,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的声音在昏暗的光线下,比白日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很细微,如同冰层下悄然流动的暗涌,“接下来是关键的观察期。省人民医院的脑外科专家明天会过来会诊。”
周砥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看着昏暗中她模糊的轮廓,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感激?是的。但更多的是对母亲未知命运的恐惧和一种被巨大力量裹挟的茫然。
沈清荷没有在意他的沉默,将手中的文件夹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压在那份崭新的停职通知上。
“两件事。”她的声音恢复了玉石般的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第一,事故车辆的初步技术鉴定报告出来了。”她打开文件夹,抽出一张纸,却没有递给周砥,只是让他能看到标题和结论部分。
报告标题清晰:《关于柳湾乡盘山公路单方交通事故车辆(奔驰XXXXXX)技术鉴定初步意见》。
周砥的呼吸瞬间屏住!心脏狂跳!
沈清荷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刺穿周砥眼底的每一丝情绪:“结论:车辆制动系统存在人为破坏痕迹。具体为,右前轮制动油管被利器(初步判断为尖锐锥形物)刺穿,导致制动液泄露,制动失效。”
人为破坏!利器刺穿!
冰冷的结论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周砥的心脏!虽然早有怀疑,但当这冰冷的、带着技术权威的结论**裸地摆在眼前时,那股后怕和滔天的愤怒还是让他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张永贵!果然是他!那条毒蛇!
沈清荷将报告收回文件夹,动作平稳,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早已预料的事实。她的目光没有离开周砥的脸,继续说道:“第二件事。根据你提供的线索,调查组对张永贵名下所有通讯工具和近期活动轨迹进行了技术监控。”
她停顿了一下,昏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神如同寒星般锐利。
“就在半小时前,他接了一个加密网络电话。通话时间很短,内容无法完全截获,但追踪到信号源,指向你们县委招待所内部的一个加密座机分机号。通话结束后,”沈清荷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张永贵立刻驱车赶往石场,亲自指挥,将石场核心财务室里的三台电脑主机和两个保险柜,紧急装车运走了。目的地不明,正在追踪。”
县委招待所!加密座机!销毁证据!
周砥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县里果然有人!而且就在县委招待所!张永贵背后的人,反应如此之快!在省纪委刚介入、技术鉴定结果刚出来的档口,就立刻下令销毁核心证据!这背后牵扯的网,比想象中更深、更急!
沈清荷合上文件夹,将它留在床头柜上,仿佛留下了一柄无形的、指向黑暗核心的利刃。她最后看了一眼周砥,那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带着一种无声的托付和警示。
“风暴已经开始。”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千钧,“保重自己。”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
病房里彻底陷入黑暗。只有窗外远处城市的零星灯火,在厚重的夜幕下投来微弱的光。
周砥躺在冰冷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左手石膏的冰冷,右手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刺痛,额角伤口隐隐的搏动,以及母亲在ICU里微弱的生命体征……所有的感知都异常清晰。
刹车油管上的刺痕。张永贵仓惶运走的电脑和保险柜。县委招待所那个神秘的加密座机分机号。
还有沈清荷最后那句沉甸甸的“保重自己”。
冰冷的愤怒如同地底的岩浆,在他被伤痛和疲惫掏空的躯壳里奔涌、积蓄。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摸索着,伸向床头柜上那个冰冷的文件夹。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封皮,如同触摸到了这黑暗泥沼中,唯一一块坚硬、冰冷、却蕴藏着破晓锋芒的——砥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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