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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泥里的根

唢呐撕心裂肺的哀鸣,在周家坳湿漉漉的山坳里盘旋,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切割着铅灰色的天幕。雨停了,留下满地泥泞,踩上去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噗叽”声。周砥穿着临时借来的、不太合身的孝服,跪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父亲的薄棺停放在两条长凳上,底下垫着些稻草,棺木的缝隙里,渗出极细微的、带着泥腥气的水汽,无声地滴落在潮湿的地面,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暗色。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湿木头和死亡冰冷的气息。几个本家叔伯沉默地进进出出,脸上带着山里人惯有的、面对死亡时的木然和一种深藏的悲悯。母亲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肩膀无声地耸动着,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呜咽在喉咙里打转。她的眼睛红肿,直勾勾地盯着那口薄棺,仿佛要穿透木板,再看一眼里面那个相伴了大半辈子、如今只剩下一把枯骨的男人。

周砥的额头抵在冰冷粘腻的泥地上。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肺叶里充斥着冰冷的泥水味和香烛燃烧后的焦糊味。父亲最后抓着他手腕的力道,那句“心陷进泥里”的嘶哑嘱托,还有大婶冲上山坡时那声尖利的哭喊,在他脑子里反复冲撞、炸裂。他不是没想过父亲的身体撑不了多久,只是没料到,那最后一面,竟是被滔天的洪水和自己亲手放弃的选择,硬生生地撕碎了。他冲进风雨是为了救人,却没能救回离自己最近、最该救的那一个。冰冷的悔恨像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的刺痛来压过心底那片巨大的、呼啸的空白。

屋外传来脚步声,在泥地里拖沓地响着。周砥没有抬头。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一种与这哀伤氛围格格不入的、刻意放轻却依旧沉甸甸的官腔。

“周砥啊……”是副乡长李卫国的声音。

周砥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李卫国站在门槛外的光亮处,雨水打湿的裤腿沾着新鲜的泥点,崭新的皮鞋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他脸上挂着一种程式化的、沉重的悲悯,眉头习惯性地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节哀顺变。”李卫国跨进门,象征性地对着棺材的方向微微颔首,目光很快落在周砥身上,“你父亲的事,乡里知道了,都很痛心。老人家不容易啊。”

周砥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李卫国那张熟悉的脸,几天前在办公室里唾沫横飞下达命令的画面清晰地浮现,那句“唯你是问”像冰冷的铁钉,钉在他此刻千疮百孔的心上。

“唉,天灾**,没办法的事。”李卫国叹了口气,语气一转,带着一种上级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语重心长,“不过周砥啊,你是国家干部,是党员。个人的悲痛再大,也得服从组织,服从大局。现在防汛形势还很严峻,青石河的水位虽然回落了,但隐患还在,随时可能再次涨水。石桥村那边,后续的安置、灾情统计、防疫工作,千头万绪,都等着人去干。你熟悉情况,又是直接责任人之一,这个时候,组织上需要你立刻回到岗位上去!”

李卫国的声音在哀伤的唢呐声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角落里的母亲停止了呜咽,茫然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口这个挺着肚子的“官”。几个本家叔伯也停下了手里的活计,目光复杂地在李卫国和周砥之间逡巡。

周砥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气直冲头顶。父亲的尸骨未寒,停灵于此,冰冷的棺木就在身后,泥土的气息混着死亡的冰冷紧紧包裹着他。而这个几小时前还在电话里把他骂得狗血淋头、指责他“救援不力、反应迟缓”导致部分物资受损的领导,此刻竟能站在灵堂里,轻飘飘地要求他“服从大局”,立刻回去工作?他胸口剧烈起伏,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卫国那张道貌岸然的脸,里面翻涌着难以遏制的悲愤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冲动。

“李乡长……”周砥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冷的泥地里艰难地抠出来,“我爹……还没下葬。” 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后背的孝服被冷汗和残留的雨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李卫国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那层悲悯的薄冰瞬间碎裂,露出底下惯常的不耐烦和权力受到轻微挑战时的不悦。他往前逼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更强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铁箍:“周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防汛是天大的事!石桥村几百号人等着安置,等着吃饭!你家里的事,是私事!组织已经表示了关心!可工作呢?工作就是命令!你耽误得起吗?要是再出点纰漏,影响了全乡的防汛大局,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你爹要是泉下有知,能安心吗?他肯定也希望你以公事为重!”

“公事为重”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周砥的耳膜。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簇燃烧的、冰冷的火焰,直直射向李卫国。他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灵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唢呐声也诡异地停顿了一瞬。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像块石头一样的年轻人。他母亲惊恐地捂住了嘴,发出短促的呜咽。

李卫国显然没料到周砥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被那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随即又挺直腰板,色厉内荏地喝道:“周砥!你想干什么?!还有没有点组织纪律性?!”

就在那根弦即将崩断的瞬间,周砥的目光落在了棺材前那盏摇曳的长明灯上。豆大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弱地跳动,映着棺木粗糙的纹理。父亲枯瘦的手递给他那块冰凉青石的画面,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脚底沾泥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陷进泥里。”

那声音低沉嘶哑,却像一道冰冷的山泉,瞬间浇熄了他心头暴烈的火焰。他不能陷进去。不能在这里,因为愤怒,把自己也变成一团污浊的泥浆,泼在父亲最后的安宁之上。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那股熟悉的铁锈味,攥紧的拳头一点点松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低下头,避开了李卫国咄咄逼人的视线,目光落回自己沾满泥污的胶鞋上,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的疲惫和空洞:“……知道了。我……安排一下,下午……就回。”

李卫国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混合着满意和施舍的神情,仿佛打了一场胜仗。他拍了拍周砥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这就对了嘛!年轻人,要经得起考验!要以大局为重!乡里会记得你的付出的。”他又象征性地对着棺材方向点了点头,转身,皮鞋小心地避开泥泞,踩着堂屋门口那几块垫脚的砖头,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

周砥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母亲压抑的哭声再次响起,断断续续,充满了无边的绝望和哀伤。他听着那哭声,听着屋外风吹过湿漉漉山林的呜咽,只觉得身体里最后一丝热气也被抽走了,只剩下无边的冰冷和沉重。

下午,昏沉的天光透过薄云,吝啬地洒在泥泞的乡政府大院里。周砥换下了孝服,穿着那件半干的旧衬衫,外面套着同样半干的、硬邦邦的旧外套。他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办公室木门,一股浓烈的烟味和纸张受潮的霉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属于官场的浑浊气息。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异样。平时喜欢扯闲篇的老张正襟危坐,对着报表写写画画;另外两个年轻同事也埋头在文件堆里,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门口。当周砥走进来时,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同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审视。他额角上那块被树枝刮破、已经结痂的伤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还有那双深陷下去、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经历的一切。

没人说话。只有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和窗外水滴从屋檐落下的单调声响。

“周砥回来了?”李卫国的声音从里间办公室传来,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腔调。他踱步出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件,目光在周砥身上扫了一圈,眉头习惯性地皱着,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损耗程度。“正好,省得我再找人叫你。这份报告,你赶紧弄出来。石桥村的灾情初步统计,受灾户数、人数,房屋损毁情况,农田淹没面积,还有急需的救济粮、帐篷数量,都要清清楚楚!明天一早,县里防汛指挥部就要汇总数据上报市里!这是死命令!必须按时、准确!一个字都不能错!”

一叠厚厚的、沾着零星泥点的空白表格被“啪”地一声拍在周砥的办公桌上,震得桌上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缸子也跟着跳了一下。缸子上鲜红的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刺眼得像一道凝固的血痕。

“还有,”李卫国没等周砥有任何反应,又抽出一份文件,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推卸责任的意味,“你看看!这是县防汛办上午刚发下来的通报!点名批评我们柳湾乡在石桥村周家坳片区的群众转移过程中,‘存在一定程度的组织混乱和物资准备不足’,导致部分村民财产受到不必要的损失!影响很坏!乡里主要领导都挨了批!”

他的手指用力戳着那份通报文件,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周砥脸上:“你当时是现场负责人!这个情况你最清楚!报告里关于组织过程和物资调配这一块,你要好好写!写清楚!重点要说明,我们乡的干部是如何克服极端恶劣天气和道路中断的困难,及时、安全地转移了全部群众的!至于……那个别群众的财产损失,”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周砥,“那是不可抗力的天灾造成的!要着重强调客观困难!明白吗?报告的角度,一定要站得住脚!要体现我们工作的主动性和成效!不能给上面留下把柄!”

李卫国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锥子,精准地刺向周砥最痛的地方。组织混乱?物资不足?财产损失?他眼前闪过暴雨中摇摇欲坠的土屋,闪过自己背着孩子在泥水里跋涉,闪过那个死死抱着包袱不肯走的老太太,闪过自己冲过家门时那心如刀绞的一瞥……那些在冰冷泥泞里挣扎的生命,那些真实的恐惧和损失,到了这里,就变成了报告里需要“好好写”、“写清楚”的冰冷文字,变成了需要“着重强调客观困难”、需要“体现工作成效”的官样文章!

一股冰冷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周砥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没有看李卫国,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份空白的灾情统计表,表格上那些冰冷的格子,仿佛变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要把他拖进更深、更污浊的泥潭。

“怎么?有困难?”李卫国见他不吭声,语气更加不耐,“时间紧,任务重!别磨蹭!今晚必须拿出来初稿!这是政治任务!”他又重重地敲了敲桌子,仿佛在敲打一件不听话的工具,然后才转身,踱回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了门。

门关上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死寂的办公室里。老张和另外两个同事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重新低下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只是翻动纸张的声音更轻了些。

周砥缓缓拉开自己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子,坐了下去。冰冷的椅面透过单薄的裤子传来寒意。他伸出手,拿起那份空白表格。纸张粗糙的触感摩擦着他掌心和指腹上那些在泥水里摸爬滚打时留下的细小伤口,带来一阵阵刺痒的痛。他拿起笔,笔尖悬在表格的第一行——“受灾户主姓名”。

第一个名字该写谁?王栓子家?水淹到了灶台,半缸玉米泡了汤。二叔公?土墙裂了缝,老两口吓得够呛。还是……周石匠?家徒四壁,唯一值点钱的药罐子摔碎了,人……也没了。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颤抖,洇开一小团墨迹。他写不下去。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风雨中破碎的家园和惊惶的面孔,是他父亲冰冷棺木下无声滴落的泥水。而李卫国要他写的,是另一份报告——一份需要用漂亮的文字,把冰冷的责任推给“不可抗力”,把可能的失误粉饰成“主动作为”的报告。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泥沼边缘,一只脚已经深深陷了进去,冰冷的淤泥正顺着裤腿往上蔓延。

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乡政府大院里的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影子。远处,青石河低沉的水流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隐隐传来。办公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

周砥终于低下头,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表格的第一格。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里混杂的霉味、烟味和官场特有的浑浊气息,冰冷地灌入肺腑。他握着笔,像握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在那空白处,极其缓慢地、一笔一划地,写下第一个名字。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沙哑而滞涩,如同他此刻在泥沼中跋涉的脚步。

夜更深了。乡政府大楼里大部分灯光都已熄灭,只剩下周砥办公室这一盏,如同孤岛上的灯塔,在沉沉的夜色里固执地亮着。他伏在案头,桌上摊满了写满数字和文字的表格,还有那份尚未完成的、需要“体现工作成效”的报告草稿。眼睛干涩发痛,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有小锤在不停敲打。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被泥水浸泡过的关节更是隐隐作痛。但精神却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丝毫不敢放松。

终于,统计表上的最后一个数字落定,报告草稿也勉强成型。他放下笔,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僵硬麻木。他推开椅子,想站起来活动一下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腿,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桌角那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搪瓷缸子。

昏黄的灯光下,缸子上那抹鲜红依旧刺眼。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搪瓷表面。几天前,父亲枯瘦的手递给他那块青石时,也是这般冰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他猛地收回手,仿佛被烫到一般,抓起桌上那个冰冷的、早已喝空了的搪瓷缸,逃也似的冲出了办公室,只想离那抹红色远一点。

深夜的乡政府大院空无一人,只有屋檐滴水的单调声响。冷风吹过,带着河水和泥土的腥气。他走到院子角落的水龙头旁,拧开。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流下,冲刷着搪瓷缸子,也溅湿了他同样冰冷的手。他一遍遍地冲洗着,手指用力搓着缸壁上那鲜红的字迹,仿佛想把它彻底抠掉。水流冰冷,却浇不灭心头那股灼烧般的屈辱和空洞。

“脚底沾泥不可怕……可怕的,是心陷进泥里……” 父亲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比这深夜的寒风更冷。

他停下了徒劳的搓洗。水流冲刷着缸子,也冲刷着他僵冷的手指。他低下头,看着水槽里打着旋涡流走的脏水,看着搪瓷缸里晃荡的水面。水面晃动,模糊地映出一张脸。疲惫,苍白,眼窝深陷,额角的伤口结着暗红的痂,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

那是谁?

他猛地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只看到水槽里倒映着昏黄灯光和破碎的夜色。他关掉水龙头。水流戛然而止,四周只剩下无边的寂静和远处青石河永不停歇的低沉水声,如同命运沉重的叹息,在黑暗里缓缓流淌。他端着那个湿漉漉、冰凉刺骨的搪瓷缸,站在冰冷的夜色中,脚下是白天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尚未干透的泥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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