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礼堂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劣质茶叶的涩气和几十号人挤在一起散发的汗味。屋顶几盏蒙尘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投下惨白的光,照着主席台上方那条褪了色的红布横幅——“柳湾乡抗洪救灾阶段性总结表彰大会”。字迹被湿气洇开,边缘模糊,像渗了水。
周砥坐在台下靠后角落的硬木条凳上,脊背挺得笔直,几乎僵硬。那身半旧的灰色夹克衫套在里头洗得发白的衬衫外面,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刻意避开周围有意无意扫过来的视线,目光落在自己粗糙的、还残留着泥痕和几道细微划痕的手背上。额角那道结痂的伤口,在惨白灯光下像一枚突兀的烙印。
主席台上,李卫国挺着肚子,占据了最中心的位置。他面前的话筒有些接触不良,不时发出刺耳的啸叫,打断他抑扬顿挫、充满激情的发言。
“……面对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灾害,在县委、县政府的坚强领导下,我乡全体干部群众,众志成城,不畏艰险,打响了一场气壮山河的抗洪抢险攻坚战!”李卫国的声音通过劣质扩音器传出,带着一种金属的嗡鸣,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特别是石桥村周家坳片区,受灾严重,情况危急!关键时刻,我们的党员干部,冲锋在前,舍小家为大家,展现出了极高的政治觉悟和奉献精神!”
周砥的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抠进粗糙的布料里。胃里像塞了一块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往下坠。舍小家?他眼前闪过父亲冰冷的棺木,闪过自己冲过家门时那扇紧闭的木门,闪过母亲空洞绝望的眼神。那股冰冷的悔恨和屈辱,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啃噬上来。
“在这里,我要特别提出表扬!”李卫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施舍般的慷慨,“周砥同志!作为当时石桥村下游几个小组转移工作的具体负责人,在道路完全中断的极端困难条件下,不顾个人安危,徒步深入险境,组织群众安全转移!确保了该片区无一人伤亡!用实际行动,践行了**员的初心使命!为全乡的防汛工作,做出了突出贡献!”
一束强光猛地打在了周砥身上。他猝不及防,下意识地眯起了眼,只觉得那灯光如同烙铁般滚烫,灼烧着他裸露在外的皮肤。周围的目光瞬间像密集的针尖一样扎过来,带着探究、惊讶,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掌声响了起来,稀稀拉拉,很快在李卫国带头鼓掌的带动下变得热烈。那掌声在周砥听来,空洞而遥远,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下面,请周砥同志上台领奖!”李卫国满面红光,带头鼓掌更用力了。
周砥的身体僵在原地,仿佛被那束强光钉在了条凳上。上台?领奖?为了什么?为了他“舍小家”换来的“无一人伤亡”的“突出贡献”?喉咙里堵着一团腥甜的东西,几乎让他窒息。他感觉自己的脚像陷在冰冷的泥潭里,沉重得抬不起来。
旁边有人轻轻捅了他一下,是办公室的老张,脸上堆着一种程式化的、催促的笑容:“周砥,快上去啊!领导等着呢!”
周砥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割着肺腑。他强迫自己站起身,动作有些滞涩。他低着头,避开那些聚焦过来的目光,一步一步,走向那灯光刺眼、掌声喧哗的主席台。每一步,都踩在虚空中,脚下是万丈深渊。他经过李卫国身边时,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浓郁的、掩盖不住的烟草和发胶混合的气味。
李卫国笑容满面地将一个印着金字的红色硬壳证书塞进他手里,又拿起一个崭新的、印着“先进工作者”字样的搪瓷缸——比他桌上那个磕碰掉漆的更大,更鲜亮,红得刺目——递给他。镁光灯适时地闪了一下,记录下这“光荣”的一刻。
“周砥同志,好样的!再接再厉!”李卫国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和掌控。
周砥手里捧着那沉甸甸的证书和冰冷的搪瓷缸,像捧着两块烧红的烙铁。证书的硬壳硌着他的指骨,搪瓷缸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他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砂纸磨过,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僵硬地、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肌肉像是冻僵了,扯不出一个完整的表情。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牵线的木偶,暴露在强光下,接受着这场荒诞的表演。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下了台,没有回到原来的角落,而是直接推开了礼堂侧门那扇沉重的木门。一股带着河水腥气和雨后泥土清冷的空气猛地灌入,冲淡了礼堂里浑浊窒息的味道。他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大口喘息,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手里的证书和搪瓷缸被他无意识地攥得死紧,指关节泛白。他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墙面上,试图用那点寒意让自己冷静下来,驱散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和虚脱感。
礼堂里李卫国继续总结发言的声音透过门缝传出来,嗡嗡作响,像一群恼人的苍蝇。周砥猛地直起身,将那本崭新的证书随手塞进了墙边一个堆满废弃杂物的破箩筐里,红色的硬壳淹没在灰尘和烂纸中。只剩下那个崭新的、红得刺眼的搪瓷缸还握在手里。他低头看着它,光滑的瓷面映出他扭曲变形的脸。几秒后,他手臂猛地一扬,用尽全力,将这个崭新的“荣誉”狠狠砸向墙角!
“哐当——!”
一声刺耳尖锐的碎裂声骤然响起,在礼堂外寂静的过道里显得格外惊心。鲜红的搪瓷碎片和白色的瓷胎四溅开来,散落在潮湿肮脏的地面上,像一滩凝固的血和破碎的骨头。
周砥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死死盯着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哟,周大功臣,这么大的火气?” 一个带着点戏谑、又有些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在身后响起。
周砥身体一僵,猛地回头。过道另一头的阴影里,斜倚着一个人影。是刘志远,乡党委办副主任,比周砥早几年进来,平时油滑得很,跟李卫国走得近。
刘志远慢悠悠地踱过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清晰的回响。他停在几步开外,没看地上那堆刺目的碎片,目光在周砥苍白紧绷的脸上扫了一圈,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怎么?李乡长给的荣誉,嫌烫手?”刘志远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洞察人心的试探,“还是说……心里憋屈?”
周砥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眼底的寒意比地上的碎瓷片更甚。
刘志远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些声音,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虚假热络:“老弟,听哥一句劝。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得往前看。李乡长……他这人,有时候是急功近利了点,方法……嗯,值得商榷。但他把你推到前面,给你这份‘荣誉’,也是看重你,给你机会!你想在乡里站稳脚跟,想往上走,光埋头干活可不行,得有人推你一把!李乡长这口‘热灶’,多少人想凑还凑不上呢!”
他顿了顿,观察着周砥毫无波动的脸,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不过呢,这口热灶,也不是那么好烧的。你得明白,领导给你机会,你也得替领导分忧解难。有些麻烦事,领导不方便直接出面的,就得靠底下人……去‘冷处理’。”
周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刘志远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也更假了些。
“眼下,就有件棘手的事,正缺个像老弟你这样……有韧性、能扛事、又熟悉基层的人去办。”刘志远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石桥村后山那个采石场,老板张永贵,你知道吧?这次暴雨,他们厂子后坡塌了一大片,冲下来的泥石流,把下面几户人家的菜地和猪圈给埋了,还差点砸到人。现在那几户人家闹得厉害,堵着石场大门要赔偿。狮子大开口,要价高得离谱,还扬言要去县里告状。”
“这事闹大了,影响不好。李乡长的意思,是尽快平息下去。毕竟,张老板也是咱们乡的纳税大户,跟县里……也有些关系。”刘志远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李乡长觉得,你刚从石桥村救灾回来,熟悉情况,在村里也有点威信,说话人家能听进去。你去跟那几户人家谈谈,也跟张老板那边沟通沟通,把赔偿金额压到一个双方……嗯,主要是张老板能接受的合理范围,把事情尽快了了。记住,要‘冷处理’,安抚为主,别激化矛盾,更不能让他们跑到县里去闹!”
刘志远说完,拍了拍周砥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一种交付重任的意味:“这可是领导对你的信任!也是考验!办好了,你这口‘冷灶’,说不定就烧起来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地上那堆鲜红的碎片,嘴角扯出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转身吹着口哨,慢悠悠地踱回了礼堂,留下周砥一个人站在昏暗寂静的过道里。
冷风从敞开的门口灌进来,吹拂着周砥额前的碎发。他慢慢弯下腰,没有去捡那些刺目的红白碎片,而是从墙角捡起一块棱角分明、沾满泥灰的青石碎块——大约是以前修葺房屋时遗落的。石头冰凉粗糙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他紧紧攥着那块冰冷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石头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礼堂里表彰大会似乎接近尾声,传出嗡嗡的散场声和人声。他挺直脊背,没有回头,迈开步子,朝着乡政府大院后面那片在雨后更显阴郁的后山走去。脚下是尚未干透的泥泞,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清晰的、沾着泥土的脚印。风卷起地上的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沉默而紧绷的侧脸。
石桥村后山,采石场的轰鸣声隔着老远就能听见,粉碎石块的机器发出持续不断的、刺耳的咆哮,震得脚下的泥土都在微微颤动。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粉尘味,像一层灰蒙蒙的薄纱,笼罩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挖掘机如同钢铁怪兽,在裸露的山体上啃噬着,留下狰狞的黄色伤疤。一场暴雨过后,靠近边缘的一处山体发生了大面积的滑坡,大量的碎石、泥土和断裂的树木倾泻而下,像一道丑陋的泥石瀑布,冲毁了下方坡地上几户人家零星的菜园、猪圈,甚至逼近了低矮的土坯房墙根。
几户人家的男女老少,十几口人,就堵在采石场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外。男人大多沉默地蹲在路边,吧嗒吧嗒抽着劣质烟卷,脸色阴沉得像这灰蒙蒙的天。女人们则显得激动得多,围着一个穿着花衬衫、腆着肚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胖子,七嘴八舌地哭喊着、咒骂着,唾沫星子在浑浊的空气里乱飞。
“张老板!你还有没有良心!我们家的猪圈全埋了!三头猪啊!眼看就要出栏了!全没了!你让我们一家老小喝西北风去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捶胸顿足,声音嘶哑。 “我家的菜地!辛辛苦苦种了一季的菜!全毁了!那是我孙子的学费钱啊!”另一个中年妇女扯着张老板的胳膊,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赔钱!必须赔钱!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不然我们就去县里告你!告你开山把我们家都害了!”一个年轻些的后生梗着脖子,脸红脖子粗地吼道。
被围在中间的胖子,正是石场老板张永贵。他脸上堆着一种圆滑世故的笑,努力想摆脱抓着他胳膊的手,却又不敢太用力,嘴里不停地打着哈哈:“哎呀呀,各位乡亲!各位乡亲!冷静!冷静点嘛!天灾!这是天灾啊!谁也预料不到下这么大的雨,山体它自己滑下来了嘛!怎么能全怪到我们石场头上呢?我们也是受害者啊!损失也大得很!”
“放屁!要不是你们天天炸山放炮,把山都震松了,下点雨能塌成这样?”一个蹲在路边的老汉猛地站起来,烟袋锅子指向滑坡的山体,愤怒地吼道。
“就是!就是!赔钱!别想赖账!”人群的情绪被点燃,再次鼓噪起来。
张永贵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油光的头发也塌下来几缕。他一边应付着群情激愤的村民,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当他看到沿着泥泞小路走来的周砥时,那双被肥肉挤得有些小的眼睛猛地一亮,如同看到了救星,奋力从包围圈里挣脱出来,几步就迎了上去,脸上瞬间堆满了热情得有些夸张的笑容。
“哎呀!周干部!周主任!您可算来了!”张永贵一把握住周砥的手,用力摇晃着,掌心油腻腻的汗蹭了周砥一手,“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您来主持公道啊!您看看,您看看!乡亲们这情绪……唉,我理解,损失了东西,心里难受嘛!可这……这也不能不讲道理是不是?天灾啊!”
他凑近周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气:“周主任,李乡长那边……都跟您交代清楚了吧?这事儿,还得您多费心,帮忙安抚安抚,压压价。这帮泥腿子,就是看准机会想敲竹杠!您放心,我张永贵不是不懂事的人,该表示的,绝不含糊!”
周砥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油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翻涌。他没有看张永贵那张谄媚的笑脸,目光越过他,投向那些愤怒而绝望的村民。他看到了被泥石流冲垮的、歪斜的猪圈栅栏,看到了被掩埋了大半、只剩下几片残叶的菜畦,看到了老人们脸上深刻的愁苦和妇女们哭红的眼睛。这些画面,和几天前暴雨中挣扎的周家坳重叠在一起,刺痛着他的神经。
他没有理会张永贵的暗示,径直走向情绪最激动的人群。他没有高声喝止,只是走到那个头发花白、哭喊着猪没了的老妇人面前,弯下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大娘,您家的猪圈,具体埋了多少?猪……都没跑出来?”
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位看着年轻的干部会先问这个。她看着周砥那双平静却透着疲惫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李卫国式的居高临下,也没有张永贵那种虚假的圆滑,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她下意识地停止了哭嚎,抽噎着,断断续续地比划着:“全……全埋了!三头啊!都这么大了……圈塌了……跑……跑不及啊……”
周砥点点头,又转向那个喊着菜地是孙子学费的中年妇女:“大姐,菜地损失了多少?种了些什么?大概……能卖多少钱?”
他没有提赔偿,只是平静地询问着具体的损失。一个个问过去,问得很细。被问到的人,起初还带着愤怒和戒备,但在周砥那平静而专注的目光下,情绪竟奇异地稍稍平复了一些,开始诉说自家的损失,数字虽然带着激动下的夸大,但也渐渐有了具体的轮廓。
张永贵在一旁看得有些发急,几次想插话,都被周砥抬手制止了。他只能搓着手,焦躁地看着周砥蹲在泥泞的地头,仔细察看被掩埋的菜地边缘;看着他走到坍塌的猪圈旁,捡起一根断裂的木头掂量;看着他耐心地听着村民七嘴八舌地诉说,偶尔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关键的数字。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石场机器的轰鸣也停了,只剩下山风吹过残破山林的呜咽声。村民们的情绪在周砥这种近乎笨拙的“务实”询问下,渐渐从激烈的对抗转向了疲惫的、带着巨大损失的哀伤和迷茫。他们不再围着张永贵哭骂,而是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唉声叹气。
周砥合上那个小小的记事本,本子的硬壳边缘硌着他冰冷的手心。他转过身,看向一直焦躁不安等在一旁的张永贵。张永贵立刻堆起笑容凑上来:“周主任,辛苦辛苦!您看,这情况也摸清了,是不是……可以谈谈解决方案了?”他搓着手,眼神里充满暗示。
周砥没接他的话,目光扫过那些沉默下来的村民,最后落在张永贵脸上,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张老板,损失情况,初步清楚了。乡亲们的诉求,你也听到了。我的意见是,明天上午九点,请张老板,还有受损的这几户当家人,带上地契或者其他能证明损失范围的凭证,一起到乡政府□□接待室。我们坐下来,依据实际损失,参照相关标准,谈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赔偿方案。”
张永贵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乡政府?还要带凭证?”他有些急了,“周主任,这……这多麻烦啊!就在这儿谈不行吗?何必闹到乡里去?影响多不好!您看,我这边……”他靠近一步,试图再次压低声音。
“就定在乡政府接待室。”周砥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公开透明,有记录,对大家都好。李乡长也要求我们依法依规、妥善处理。”他刻意加重了“李乡长”三个字。
张永贵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看着周砥那张没什么表情却异常坚定的脸,又看看旁边那些虽然沉默但眼神依旧执拗的村民,知道今天这关是过不去了。他狠狠瞪了周砥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恼怒和被拂了面子的阴鸷,但最终还是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行……行吧!周主任您说了算!明天……明天上午九点,乡政府!”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钻进停在旁边的一辆黑色轿车,发动机发出一阵暴躁的轰鸣,卷起一片尘土,扬长而去。
村民们看着张永贵的车消失在尘土里,又看看站在泥地里的周砥,眼神复杂,有疑惑,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周砥没说什么,只是对着众人点了点头,便转身沿着来时的泥泞小路,默默地向乡政府方向走去。
夜色像浓墨一样泼洒下来,很快吞噬了他的背影。采石场巨大的、沉默的阴影盘踞在后山,如同蛰伏的怪兽。冷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吹过那片狼藉的滑坡现场,也吹过周砥单薄的衣衫。
乡政府大院里一片寂静,大部分办公室的灯都已熄灭。周砥推开自己办公室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桌上,堆放着几份需要他签字的救灾物资发放清单。他拉开抽屉,里面静静躺着刘志远下午塞给他的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封口随意地折着。
他拿出文件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放在桌面上。月光透过窗户,清冷地洒在文件袋上,也照亮了他摊开的手掌。掌心被那块棱角分明的青石碎块硌出了几个深深的红印,边缘甚至有些破皮。他慢慢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那块沾着泥灰的石头无声地滚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
他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手指捻开封口。里面没有信,只有几张薄薄的纸。他抽出来,借着月光看去,是石料场近期的几份简易进出货单据复印件,字迹有些模糊,显然是仓促间弄来的。
月光如水,流淌在冰冷的办公桌面上,也流淌在那些模糊的数字和单据上。周砥坐在黑暗里,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块沉默的石头。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和远处青石河永不停歇的低沉水声,陪伴着这无边的寂静。他拿起笔,没有去碰那些物资清单,而是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本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下午在石场听到的那些具体的损失数字。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纸页上方,在清冷的月光下,凝滞成一个沉重的顿点。窗外的黑暗浓稠如墨,而桌上那块冰冷的青石碎块,在月光下泛着幽微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视着这间陋室,也注视着即将到来的、更复杂的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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