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间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福尔马林刺鼻的死亡气息,也隔绝了陈默那如同困兽般燃烧着冰与火的视线。走廊的灯光比太平间里更暗,带着一种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属于医院的、疲惫的昏黄。两名省厅督查一左一右,脚步沉稳,像两堵移动的墙,将沈清荷夹在中间。他们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拉得很长,无声地宣告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押送。
沈清荷走在中间。藏青色的行政夹克取代了染污的白大褂,包裹着她挺直如标枪的脊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覆盖着一层永不融化的寒冰。只有眼底深处,那沉淀到极致的死寂之下,仿佛有某种更加坚硬、更加冰冷的东西在缓慢结晶。她的步伐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光洁地砖的接缝上,精准得如同经过丈量,仿佛走向的不是停职审查的未知深渊,而是另一场需要绝对冷静的手术台。
走廊空旷而漫长。脚步声单调地回荡。偶尔有穿着病号服的人被家属搀扶着蹒跚走过,投向他们的目光带着惊疑和本能的不安,随即又迅速避开。空气里弥漫着药水味、饭菜味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疾病的虚弱气息。
沈清荷的目光平视前方,没有焦点,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她的思维,如同最高效的并行处理器,在冰封的表象下高速运转。金属方片边缘那转瞬即逝的暗红微芒,被切割得如同镜面般光滑的边缘,张永贵腰部创口滴落的浓稠黑血……这些碎片在她脑中高速旋转、碰撞、试图拼凑出被刻意打散的图案。停职令下达的时机精准得像手术刀,吴文清镜片后那丝极力掩饰的波动……“程序”之下,是冰冷的绞索,正试图勒断她刚刚抓住的、那根致命的线头。
“沈副主任……” 左侧的督查忽然开口,声音刻板,带着例行公事的意味,“请交出您的个人通讯设备。审查期间,需断绝一切非必要外部联络。”
沈清荷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侧头看他一眼。她左手伸进外套口袋,动作平稳地取出一部私人手机——并非那部被要求封存的工作终端。她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划过,没有解锁,只是指尖轻点了几下侧边按钮,屏幕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她将关机后的手机,平静地递向说话的督查。
督查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放入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带有编号的密封袋中。整个过程,沈清荷的右手始终垂在身侧,手指微微蜷曲,仿佛只是自然的姿态。无人察觉,在她右手指尖内侧,极其隐蔽地,粘着一星点几乎看不见的、微乎其微的黑色污迹——那是她在太平间脱下染污手套时,指尖无意中蹭过不锈钢推车边缘沾染的。污迹里,混合着福尔马林、凝胶自毁后的焦糊残渣,以及……一滴来自张永贵创口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浓稠如墨的黑血。
这微不足道的污迹,是她从那片被强行凝固的死亡现场带出的唯一“证物”。冰冷,粘腻,带着铁锈与**的死亡气息,无声地贴着她的皮肤。
前方走廊尽头,电梯门无声滑开。吴文清早已等在那里,藏青色的身影在电梯厢的冷光下显得格外笔挺。他侧身,目光平静地迎上走来的三人,金丝眼镜反射着冷白的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程式化的、等待任务完成的平静。
“沈清荷同志,车在楼下。” 他的声音不高,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电梯平稳下行。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凝固。沈清荷站在靠里的位置,目光落在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上。吴文清站在靠近按键的位置,侧对着她。两名督查如同沉默的雕像,分立两侧。
数字从“B1”(地下一层,太平间所在)跳向“1”。
就在数字即将跳转为“G”(地面一层)的瞬间——
“叮!”
电梯门尚未完全开启,一声极其尖锐、凄厉的、如同指甲刮过金属板的噪音,毫无征兆地、狂暴地撕裂了医院大厅原本相对嘈杂的声浪!紧接着,是玻璃制品猛烈爆裂的脆响!人群的惊呼和尖叫如同被点燃的油桶,轰然炸开!
“啊——!” “什么东西?!” “我的孩子!快躲开!”
电梯门彻底滑开。混乱的景象如同巨浪般扑面而来!
大厅中央,靠近挂号窗口的区域,一片狼藉。一个巨大的、原本悬挂在高处的、播放着医院宣传片的液晶屏幕,此刻正冒着黑烟,歪斜地吊在半空,几根断裂的电线垂落下来,噼啪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下方,碎裂的玻璃渣和扭曲的金属支架散落一地。几个被波及的候诊椅翻倒在地。人群惊慌失措地向四周奔逃,推搡着,哭喊着,场面瞬间失控!
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正躺在那堆冒着烟的屏幕残骸旁边——一架四旋翼的、通体漆成哑光黑色的工业级无人机!它的旋翼还在因惯性而微微抽搐,机体一侧有明显的撞击凹陷和刮痕,机腹下方一个用于悬挂的小型机械爪结构松脱开来,垂在一旁。
撞击!失控坠落!
混乱如同沸腾的水。保安吹着刺耳的哨子试图维持秩序,医护人员焦急地呼喊着疏散人群,伤者痛苦的呻吟夹杂其中。
这突如其来的、极具冲击力的混乱,如同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就在电梯门打开、混乱景象涌入视野的同一刹那!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那巨大的声响和混乱场面本能吸引的瞬间!
沈清荷垂在身侧的右手,那根沾染着微末黑色污迹的手指,极其轻微、快如闪电般地屈伸了一下!动作细微得如同呼吸的颤动,被宽大的外套袖口完美遮挡。指尖那点微乎其微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污迹,在无人察觉的视线死角,被她精准地、无声无息地弹了出去!
目标不是地面,不是墙壁。
而是——吴文清那身笔挺的藏青色行政夹克的后背下方,靠近右侧腰线、一个极其不起眼的、布料拼接的细微褶皱缝隙处!
那点比芝麻粒还小的污迹,带着张永贵体内墨黑血液的粘稠与冰冷,如同一个微缩的、致命的烙印,悄无声息地粘附了上去,瞬间隐没在深色布料的纹理之中,消失不见。
整个过程,在电梯开门、噪音爆发、人群惊叫的掩护下,在所有人视线被混乱强制牵引的瞬间,完成得如同幽灵的叹息。
吴文清的眉头瞬间紧锁,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第一时间扫向混乱的中心——那架坠毁的无人机。他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右手甚至微微抬起,似乎要做出某种指令,但随即又强行克制住。他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极度警惕,注意力完全被吸引过去,对身后那无声无息、轻如鸿毛的“接触”毫无所觉。
两名督查同样被眼前的混乱惊住,本能地向前半步,挡在沈清荷侧前方,警惕地观察着失控的场面,防止可能的二次伤害或趁乱生事。
沈清荷站在原地,如同风暴眼中唯一静止的存在。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深潭般的眼底,那片死寂的冰层之下,却仿佛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微光。她微微垂下眼帘,目光似乎只是随意地扫过吴文清的后背下方,那处被深色布料掩盖的褶皱,随即又平静地移开,投向混乱的大厅。仿佛刚才那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飘落。
“意外事故!保安!立刻控制现场!疏散人群!检查伤者!” 吴文清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混乱的声浪,迅速下达指令。他不再停留,侧身对两名督查沉声道:“走侧门通道!保持警戒!”
两名督查立刻会意,一左一右夹护着沈清荷,迅速脱离电梯口这片混乱区域,转向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通往后勤通道的走廊。吴文清紧随其后,脚步沉稳,但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沈清荷被带着快步前行,藏青色的身影在昏暗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带着一种无法摧毁的冷硬。她的右手重新垂回身侧,指尖那点微末的污迹已经消失,皮肤上只留下极其轻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粘腻感。那点来自张永贵体内的、浓黑如墨的死亡印记,此刻正如同一个沉默的追踪器,牢牢地附着在吴文清的身上,无声地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大厅的喧嚣和混乱被迅速抛在身后。通道里只有几人急促而沉闷的脚步声。
吴文清走在最后,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自己藏青色夹克的右侧腰线位置,似乎想拂去沾染的灰尘。指尖触碰到那处细微的褶皱,动作极其自然。没有任何停顿,没有任何异样。他绝不会想到,就在这看似无物的褶皱深处,一点来自深渊的墨色,已经无声地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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