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室内的死寂被窗外的风声割破。赵副主任的脸色在昏暗中变幻不定,如同打翻了调色盘。沈清荷抛出的要求——启动对吴文清的专项核查——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他坐立难安。同意?无异于引火烧身,将内部倾轧彻底暴露于规则审查之下,更可能引爆吴文清背后那个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不同意?沈清荷已将这“墨痕”事件拔高到“程序尊严”、“内部渗透”的层面,强行压下,只会授人以柄,坐实“包庇”之名,更显得欲盖弥彰。
“沈清荷同志,”赵副主任的声音终于响起,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疲惫和审慎,“你的……‘建议’,非常具有‘建设性’。”他刻意避开了“要求”这个被动的字眼,换上了更中性的“建议”,试图夺回话语主导权。“程序正义,确是我委工作的基石。吴文清同志的行为轨迹,在ICU物证现场出现异常关联,这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厘清的疑点。”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审视着沈清荷,似乎在掂量她手中是否还有未亮的底牌:“启动初步的内部问询程序,是必要的。我会即刻安排人员,对吴文清同志在相关时间段的活动进行核实,包括通讯记录和行踪轨迹的初步回溯。至于你提到的生物物证筛查……”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寻找一个既能满足程序要求、又不至于撕破脸皮的折中点,“考虑到生物样本的特殊性和敏感性,以及吴文清同志的身份,将由其本人主动配合,在指定地点、由指定人员,进行体表及衣物的必要清洁和样本采集,供后续比对分析。这既符合程序精神,也维护了同志间的信任基础。”
赵副主任的回应,充满了官场的平衡艺术。他接过了沈清荷抛出的“程序审查”大旗,却悄悄抽掉了最具杀伤力的部分。启动的是“内部问询”而非“专项核查”,对象是“活动核实”而非“全面彻查”,生物检测也变成了“主动配合”的“必要清洁和采样”,规避了强制性和羞辱感。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可控的内部“消毒”,而非真正意义上的利剑出鞘。
沈清荷深潭般的眼底没有波澜,只有一丝极淡的嘲讽。她当然明白赵副主任的用意。但这已足够。她要的不是立刻扳倒吴文清,而是将水搅浑,将怀疑的种子深深埋下,迫使对方在规则框架内做出回应,从而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吴文清被拖入审查程序本身,就是对幕后力量的一次敲打和牵制。
“赵副主任的处置,体现了对程序的高度重视。”沈清荷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我相信组织会给出公正的结论。” 她不再纠缠,见好就收。锋芒暂时敛去,但那股冰冷的韧劲,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更加深沉。
谈话室的门再次打开,赵副主任率先走了出去,步履似乎比来时沉重了几分。女记录员收拾好散落的纸笔,也匆匆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沈清荷一人,重新被寂静包围。磨砂玻璃外,天色彻底黑沉。她知道,这短暂的喘息,是用更猛烈的风暴换来的。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必须利用这有限的时间,找到新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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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U的灯光依旧惨白,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抢救带来的余波尚未平息。空气里消毒水和药物的气息中,掺杂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凝重。林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胸口那片导电糊湿冷粘腻,紧贴着皮肤,也紧贴着口袋深处那管坚硬的玻璃管。孙警官和技术科人员暂时退到了外围,低声交谈着,目光不时扫过这边,显然并未放弃。
周砥的生命体征在机器的强行支撑下暂时稳定,但监护屏幕上那些跳跃的数字和曲线,依旧脆弱得令人揪心。林峰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冷汗浸湿的内衣贴在背上,一片冰凉。口袋里的东西像一颗定时炸弹,必须尽快送走。直接交给陈默?风险太大,陈默现在自身难保,医院内外恐怕早已布满了无形的眼睛。他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能在体制框架内安全传递的渠道。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郑怀山。
郑老!周砥在省医大读研时的导师,曾任省人民医院院长,如今虽已退居二线,担任省医疗系统顾问,但其深厚的专业威望和在省里卫生系统盘根错节的人脉,依旧举足轻重。更重要的是,郑老为人耿直,极其爱才,对周砥这个出身寒门却坚韧不拔的学生视如己出,曾多次在周砥遭遇不公时仗义执言。他是少数几个在周砥“出事”后,还敢公开表示关切的老领导之一。
林峰的心脏狂跳起来。郑老!如果是郑老,他一定有办法!而且,以郑老的身份和地位,他接收一份“需要专业鉴定”的“医疗样本”,合情合理,不会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怀疑!这远比陈默拿着样本东躲西藏要安全得多!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林峰绝望的心境。他必须立刻联系郑老!但他自己的手机刚才在抢救时似乎掉在了哪里……而且,他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
林峰的目光扫过忙碌的护士站。护士长李姐正在低声吩咐着什么,她的目光与林峰相遇,复杂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刚才在孙警官面前,李姐选择了模糊处理,为他争取了喘息之机。这份人情,林峰记在心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走向李姐,脸上带着真实的疲惫和焦虑:“李姐,周主任情况暂时稳住了,但IABP参数还需要密切观察调整。我……我手机好像刚才抢救时掉了,能借您手机给我爱人打个电话吗?她一直联系不上我,肯定急疯了。” 他的理由合情合理,语气恳切,带着一个心力交瘁的丈夫应有的担忧。
李姐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胸口那片狼藉,沉默了几秒。她不是没有怀疑,但林峰作为周砥的主治,一直尽心竭力,刚才更是拼死抢救。那份执着和疲惫,做不得假。她最终无声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老式的按键手机,递了过去:“用我的吧。长话短说,别影响工作。” 她的目光在林峰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告诫。
“谢谢李姐!”林峰接过手机,手指微微颤抖。他迅速走到旁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背对着孙警官他们的方向,用身体挡住手机屏幕。他深吸一口气,凭着记忆,按下了一串刻在脑海深处的号码——那是郑怀山家里的座机。
电话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传来:“喂?”
“郑老!是我,林峰!周砥的学生!”林峰的声音压得极低,语速极快,带着无法抑制的紧张,“周老师情况非常不好!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郑怀山的声音瞬间凝重:“小林?别急!慢慢说!周砥怎么了?”
“郑老,电话里说不清!是张永贵!周老师追查张永贵的案子,牵扯出了天大的黑幕!有人要置他于死地!现在沈清荷副主任被停职审查,周老师昏迷不醒,关键证据随时可能被销毁!”林峰的话语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透着绝望和急迫,“我这里有一份至关重要的证据!是张永贵生前留下的东西!它能证明周老师和沈副主任的清白,也能挖出幕后黑手!但我现在被盯死了,根本送不出去!郑老,只有您能帮我!只有您能救周老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郑怀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传来。林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小林,”郑怀山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低沉、缓慢,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告诉我,东西是什么?你怎么给我?”
“是一管血样!张永贵的备用基础血样备份!”林峰急促地说,“它本身不是铁证,但它里面蕴含的信息,指向一份关键的账本!账本藏在……”他报出了林峰从陈默那里辗转得知的一个极其隐蔽的地点——市档案馆某个尘封多年的旧项目档案柜夹层里!“血样是开启那个夹层的生物钥匙!也是证明那账本真实性的关键关联物!郑老,只要拿到账本,一切就真相大白!”
林峰语速飞快,尽可能将关键信息传递出去。他没有时间解释血样为何能成为“钥匙”,只能赌郑怀山对周砥的信任和其政治敏锐性。
“市档案馆……旧项目档案……”郑怀山低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记忆,“东西你怎么给我?”
“我现在脱不开身,医院里全是眼线!郑老,您能不能派一个绝对可靠的人,以……以探视周老师或者给我送换洗衣物的名义,来ICU找我?”林峰急中生智,“我会把东西放在一件要换洗的衣服口袋里!您的人拿走衣服就行!”
“好!”郑怀山没有丝毫犹豫,“一个小时后,我老伴会亲自去!她以前是市档案局的,认识路,也认识你!记住,小林,稳住!为了周砥!”
电话被挂断。林峰握着那部老旧的手机,掌心全是冷汗,身体却因为巨大的希望而微微颤抖。成了!郑老答应了!而且派的是他的老伴,一位退休的老干部,身份清白,探视理由充分,行动不易引人注目!
他迅速删除了通话记录,将手机还给李姐,脸上挤出感激的笑容:“谢谢李姐,报个平安,心里踏实多了。”
李姐深深看了他一眼,默默接过手机,没再说话。
林峰立刻走向更衣室。他脱下沾满导电糊的白大褂,从自己储物柜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备用衣物。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迅速将那管用无菌纱布层层包裹的玻璃管,塞进了干净裤子的后口袋深处。然后,他拿起那件脏污的白大褂和换下的裤子,揉成一团,仿佛只是准备送去清洗的普通衣物。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ICU外的走廊里,孙警官和技术科人员仍在低声讨论,他们的注意力被冷藏箱的痕检报告和一些细节疑点暂时牵制。
终于,一个头发花白、穿着朴素但气质雍容的老太太,在护士的引领下,来到了ICU门口。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和一个布袋子,脸上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和与担忧。
“我是郑怀山的老伴,姓杨。”老太太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吴侬软语的腔调,对门口的孙警官解释道,“老郑不放心周砥这孩子,也担心林医生忙得顾不上吃饭,让我送点汤水和换洗衣服过来。”她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保温桶和布袋子,态度自然又带着点老干部家属的从容。
孙警官审视的目光在杨老太太身上扫过。一个慈眉善目的退休老太太,探视重病下属,送点汤水衣物,合情合理,无可指摘。他点了点头,示意放行。
杨老太太步履从容地走进ICU。林峰早已看到,强压着激动迎了上去:“杨阿姨!您怎么来了!郑老他太客气了!”
“小林啊,辛苦你了!”杨老太太拍了拍林峰的手臂,眼神里满是关切和鼓励,“老郑在家急得团团转,让我来看看周砥,也给你带点吃的换洗的。”她将保温桶递给林峰,又将布袋子递过去,“这里面是几件干净衣服,老郑说你可能需要。”
“谢谢杨阿姨!谢谢郑老!”林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接过布袋子的同时,极其自然地将自己手里揉成一团的脏衣服塞了进去,“正好有换下来的,麻烦您一起带回去洗洗吧,医院这边实在顾不上。”
“好,好,交给我。”杨老太太接过布袋子,掂了掂,仿佛只是掂量衣物的重量,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她走到周砥床边,默默看了几眼,眼中流露出痛惜,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唉,遭罪了。小林,你一定要尽全力啊!”
“您放心!我一定!”林峰郑重地点头。
杨老太太没有多留,又嘱咐了林峰几句注意身体,便提着那个装着脏衣服和致命证据的布袋子,步履依旧从容地离开了ICU。
林峰望着老太太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紧紧攥着手中的保温桶,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却让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暖意。口袋空了,心却前所未有地踏实下来。
暗渡陈仓,已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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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纪委灰白色小楼深处,一间挂着“临时谈话室”牌子的房间内,吴文清端坐在桌前。他身上依旧是那件笔挺的藏青色行政夹克,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失去了平日的平静无波,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阴霾。对面坐着两名省纪委案件监督管理室的干部,神情严肃,摊开的记录本上已经写了几行字。
“吴文清同志,”为首的干部语气刻板,“请你再详细说明一下,在太平间执行封存命令后,至ICU备用血样冷藏箱发生意外倾覆前这段时间,你的具体行踪,尤其是是否进入过ICU核心区域?”
吴文清的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脸上维持着镇定:“我主要在太平间外围走廊及附近区域巡视,确保封存现场秩序,防止无关人员靠近。期间接到省厅督查室值班室电话,询问现场情况,进行了简短汇报。之后,因担心ICU周砥同志的情况,以及省厅领导对医院安保的关切,我确实前往ICU区域外围了解情况,但始终停留在家属等候区,并未进入ICU内部核心区域。这一点,当时在场的医院保安可以作证。”
“你确定没有接触过任何医护人员或进入存放物证的区域?”另一名干部追问。
“绝对没有。”吴文清回答得斩钉截铁,“我的职责是维护秩序,确保省厅命令执行,不会逾越职权去接触核心物证或干扰医疗工作。这一点原则性,我还是有的。”
“那么,”为首的干部推过来一张放大的照片,上面清晰地显示着他藏青色夹克右侧腰线下方那处褶皱缝隙的特写,旁边还有一份初步的检测报告,“关于在你外套这个特定位置发现的微量生物组织残留,经过初步比对,与张永贵尸体创口提取物高度相似。请你解释一下,这些残留物是如何沾染上的?”
吴文清的目光扫过照片和报告,镜片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似乎在平复心绪。
“这个问题,我也感到非常困惑和意外。”吴文清放下水杯,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和诚恳,“在太平间执行封存任务时,现场环境复杂,气味刺鼻,人员走动频繁。我可能是在维持秩序、靠近推车查看封条情况时,无意中被飞溅的污物或现场弥漫的**气体中的微粒沾染。至于为何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这个褶皱处,或许是巧合,或许是衣物材质和动作导致该处更容易吸附微粒。”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我本人对此也感到十分困扰,这显然对我的工作形象造成了负面影响。我愿意全力配合组织进行更深入的检测分析,以证明我的清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他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将责任推给了混乱的环境和无心之失,同时摆出一副积极配合、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
两名问询干部交换了一个眼神。吴文清的回答滴水不漏,态度也无可挑剔。他们合上记录本:“好的,吴文清同志,你的陈述我们记录了。请保持通讯畅通,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说明情况。另外,关于你外套的进一步检测,我们会按程序安排。”
吴文清站起身,微微颔首,神情坦荡:“随时配合组织调查。”他整理了一下衣襟,步履沉稳地走出了谈话室。
门关上。吴文清脸上的坦荡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郁。他快步走向卫生间,反锁隔间,掏出加密手机,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电话接通,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老杨那边……东西必须立刻转移!原地点不能用了!还有……医院那个姓林的医生……他今天太‘活跃’了……找机会,让他‘安静’下来!要快!干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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