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谈话室仿佛一口沉入水底的棺椁,磨砂玻璃透不进天光,只有头顶惨白的吸顶灯无声倾泻着冷光。沈清荷端坐桌前,面前摊开着一沓空白的稿纸和一支笔。这是“组织关怀”下的“自省材料”,是风暴眼中短暂的、被严密监视的平静。
她提起笔,笔尖悬停在纸面。墨迹未落,思绪已如冰河下的暗涌,在规则的河床内奔流。赵副主任启动的“内部问询”是柄钝刀,伤不了吴文清筋骨,但足以让他背后的力量动作变形。对方绝不会坐等账本重见天日。反击,必然如影随形。
突破口在哪里?沈清荷的目光落在空白的稿纸上,笔尖缓缓移动,写下的却不是自省,而是一个名字:杨国华。
张永贵生前任省发改委副主任,分管重大工程项目审批。其倒台源于半年前一桩旧案——长洲港扩建工程招投标舞弊。当时查出的问题集中在围标串标,最终只处理了几个处级干部和承包商,杨国华作为时任省交通投资集团董事长,虽受牵连调任闲职,却全身而退。此案,是张永贵主导查办。
张永贵在落水前,不惜将账本以命相藏。这账本里,必然有足以让杨国华乃至其背后势力万劫不复的东西!很可能就是长洲港案未被深挖的、直通更高层的利益输送铁证!杨国华,就是账本指向的第一个活靶子,也是撬动幕后冰山最直接的支点!
沈清荷的笔尖在“杨国华”三个字上重重一点。墨迹晕开,如同一点浓黑的决心。她不能坐等郑怀山拿到账本。她必须主动出击,用规则允许的方式,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将杨国华拖入审查视野!打草惊蛇,蛇动,才能露出破绽!
思路既定,沈清荷的笔在稿纸上飞快移动起来。她写的不是自省,而是一份逻辑缜密、引据详实的《关于提请对原省交通投资集团董事长杨国华同志在长洲港扩建工程中相关疑点进行核查的建议》。
她从程序入手:“……长洲港扩建工程招投标舞弊案虽已结案,但根据近期张永贵非正常死亡案调查中获取的新线索(此处模糊处理,不提及账本),显示该案可能存在更深层次利益关联未被彻底查清。杨国华同志作为时任项目主要决策方负责人,其在该项目关键环节的决策依据、与特定中标企业的往来、以及个人及亲属在该项目相关衍生领域的异常获利情况,均存在重大疑点,值得重新审视……”
她援引规则:“依据《纪律检查机关监督执纪工作规则》第X章第X条,对已结案件但发现新线索、新证据指向原涉案人员可能存在更严重问题的,可启动复核程序……”
她提出具体核查方向:“建议重点核查:一、杨国华同志个人银行流水在该项目审批关键节点的异常变动;二、其配偶及子女名下企业在该项目配套工程、材料供应中是否存在违规获利;三、其与已被查处的围标串标企业负责人之间的非正常经济往来记录……”
沈清荷的字迹刚劲有力,条理分明,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冷的砖石,垒砌起指向杨国华的程序高墙。这份建议书,是她被困斗室中,用规则锻造的第一柄飞刀。它不需要立刻置人于死地,只需要将杨国华的名字,重新、正式地摆上省纪委案头,迫使对方分神应对,为账本的最终现身撕开一道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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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一栋掩映在香樟树荫下的幽静小楼。这里是郑怀山的居所,也是他退而不休的“顾问”工作室。书房里,灯光温暖,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汁的气息。
郑怀山的老伴杨阿姨轻轻推开书房门,将那个装着林峰脏衣服的布袋子放在书桌上,低声道:“老郑,东西带回来了。小林那孩子……看着快撑不住了。”
郑怀山放下手中的古籍,摘下老花镜,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小心地打开布袋子,拿出那件沾着导电糊的裤子,手指在后口袋处仔细摸索,很快触碰到那坚硬冰冷的管状物。他将其取出,层层剥开无菌纱布,露出了那管在灯光下泛着诡异暗红色的血液样本。
“生物钥匙……”郑怀山喃喃自语,苍老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玻璃管壁,眼神锐利如鹰。他并非刑侦专家,但林峰那句“指向关键账本”和“开启夹层的生物钥匙”,结合周砥、沈清荷的遭遇,已让他嗅到了其中蕴含的致命政治能量。这管血,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也是悬在头顶的利剑。
他立刻拿起桌上的保密电话,拨通了一个极少动用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声:“郑老?”
“小孙,”郑怀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是我。有件极其重要、也极其危险的事情,需要你亲自去办,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郑老您吩咐。”
“去市档案馆。调阅编号XX-XX-XXX区域,XX项目档案柜,第三排,底层最内侧那个贴着‘作废’标签的灰色档案盒。不要通过正常调阅程序!用我的顾问应急通道权限,理由……就说是涉及一桩历史遗留的医疗事故赔偿纠纷核查,需要原始合同佐证。记住,目标档案盒底层夹板有暗格,开启需要特定生物信息验证。东西拿到后,不要看内容!立刻送到我这里!全程保密,不许留痕!”郑怀山语速极快,指令清晰,每一个字都透着千钧重担。
“明白!应急通道权限,历史医疗纠纷核查,目标档案盒暗格,生物验证,原封不动送达!郑老放心!”电话那头的“小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斩钉截铁。他是郑怀山早年一手带出来的心腹,如今在省府办公厅要害部门任职,忠诚和能力都毋庸置疑。
放下电话,郑怀山长长吁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疲惫地闭上眼。书房里只剩下时钟滴答的声响,和他略显沉重的呼吸。他将那管暗红色的血液样本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此行的凶险。这一步踏出,再无回头路。但为了周砥,为了那个他视若子侄、从泥泞中一步步挣扎出来的孩子,也为了心中那份早已被磨砺得所剩无几、却依旧滚烫的信念,他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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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医大附院,干部病房区。与ICU的紧张肃杀不同,这里环境清幽,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都被吸收殆尽。杨国华靠坐在特需病房宽大的病床上,脸色红润,保养得宜,完全看不出大病初愈的模样,只有眉宇间凝结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吴文清坐在床边的沙发上,藏青色的夹克熨帖依旧,但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失去了往日的从容,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焦虑。
“老杨,省纪委那边启动了内部问询!虽然级别不高,但沈清荷那个女人,咬死了‘墨痕’的事,硬是把火烧到了我身上!虽然暂时压下去了,但她那份提请核查你的建议书,已经正式递上去了!”吴文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被毒蛇盯上的寒意。
杨国华削苹果的手顿了一下,锋利的刀刃在果肉上留下深深的刻痕。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沈清荷?她都被关起来了,还能递建议书?”
“赵守义那个老狐狸,为了堵住‘程序不公’的嘴,假惺惺地给她提供了写材料的‘便利’!没想到她反手就捅出这么一刀!”吴文清恨声道,“这女人,骨头太硬!而且,她矛头直指长洲港旧案!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知道了又如何?”杨国华冷哼一声,将削坏的苹果丢进垃圾桶,拿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死无对证!张永贵沉在河底喂了鱼,那个账本……”他眼中闪过一丝忌惮,随即被狠厉取代,“只要账本不现世,她沈清荷就算写一百份建议书,也是无根之木!查?让他们查!长洲港那点事,当年能抹平,现在照样翻不了天!”
“话是这么说,”吴文清眉头紧锁,“但我总觉得不安。医院那边,林峰那个小医生,今天太活跃了!郑怀山的老婆莫名其妙去ICU探视,还带走了林峰的脏衣服!这太巧了!”
“郑怀山?”杨国华眼中厉芒一闪,“那个老不死的!他想干什么?”
“不清楚!但林峰是周砥的心腹,郑怀山又是周砥的恩师……”吴文清的声音充满了不祥的预感,“我担心……他们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渠道,想把东西送出去?或者……已经送出去了?”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杨国华擦手的动作彻底停住,脸色一点点沉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铅云。他猛地看向吴文清,声音如同淬了冰:“那个账本……绝对不能见光!见光,你我,还有上面那位,全都得完蛋!”
“我明白!”吴文清咬牙,“已经让人去‘处理’了!原地点肯定废了!但我担心郑怀山那条老狐狸……”
“郑怀山……”杨国华眼中闪烁着阴毒的光芒,手指在病床扶手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仗着点虚名,总爱管闲事……得让他彻底‘安静’下来。”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不是有个宝贝孙子,在附小读五年级吗?小孩子嘛,上下学路上,磕磕碰碰总是难免的……让下面的人,做得像意外。记住,要‘意外’!”
吴文清镜片后的瞳孔猛地一缩。动郑怀山的孙子?这手段太过阴毒下作!但看着杨国华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想到账本曝光后的灭顶之灾,那点犹豫瞬间被冰冷的恐惧碾碎。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明白了。我这就去安排。保证……是‘意外’。”
“还有那个林峰,”杨国华补充道,语气如同处理垃圾,“医院里意外也多。吊灯老化,地滑摔跤,或者……突发急病?手脚干净点。”
“是!”吴文清重重应下,站起身,藏青色的身影在病房柔和的灯光下,却投下一片浓重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他匆匆离去,脚步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无声无息,却带着死亡的气息。
杨国华独自留在病房里,拿起床头柜上一个精致的紫砂壶,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汤清亮,香气袅袅。他抿了一口,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浑浊的眼底翻涌着狠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账本……那东西就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日不毁,他便一日不得安宁!所有可能触及它的人,都必须消失!规则?在真正的生死存亡面前,规则不过是弱者的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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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档案馆早已过了下班时间,厚重的仿古大门紧闭,只有侧门亮着一盏昏黄的夜灯。一辆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侧门阴影里。
孙秘书(小孙)推开车门,整理了一下身上笔挺的深色西装,拎着一个普通的公文包,步履沉稳地走向侧门。他掏出证件和一张盖有特殊印章的函件,递给值班的老保安:“省府办公厅,应急调档。历史遗留医疗纠纷核查,需要查阅XX项目原始合同。”
老保安戴着老花镜,仔细核对着函件上的印章和编号,又看了看孙秘书那张严肃端正、带着体制内特有气质的脸,确认无误后,按下按钮打开了侧门:“孙秘书是吧?请跟我来,档案库在B区。”
库房里弥漫着纸张陈旧的独特气味,一排排高大的档案柜如同沉默的巨人矗立在幽暗中。老保安用手电筒照亮,带着孙秘书来到指定的区域和柜子前。
“就是那个,贴着‘作废’标签的灰盒子。”老保安指了指底层最内侧。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您去忙吧,可能需要一点时间核对细节。”孙秘书语气平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老保安点点头,将一串钥匙递给他:“那您慢慢看,有事按墙上的呼叫铃。”说完,便转身离开了库房。
确认脚步声远去,孙秘书立刻蹲下身,将那个沉重的灰色档案盒拖了出来。灰尘在灯光下飞舞。他按照郑怀山的指示,手指在盒子底部仔细摸索,果然在边缘处摸到一个极其细微的凸起。他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底部的夹板应声弹开一小块,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只有巴掌大小的暗格!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用厚实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巴掌大小的方块状物体。
孙秘书的心跳陡然加速。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准备好的、同样大小的黑色硬质防震盒,小心翼翼地将那牛皮纸包裹取出,放入盒中,扣紧锁扣。整个过程快而无声。
他将空了的暗格推回原位,合上档案盒,拂去表面的灰尘,将其原封不动地塞回柜子底层。然后,他拎起装着黑色盒子的公文包,按下了墙上的呼叫铃。
老保安很快回来。“孙秘书,查完了?”
“嗯,找到了需要的佐证条款。”孙秘书神色如常地点点头,将钥匙递还,“麻烦您了。”
“应该的。”老保安接过钥匙,看着孙秘书拎着公文包,步履沉稳地消失在侧门外的夜色中。
黑色轿车无声地启动,汇入城市的车流。孙秘书紧紧抱着怀中的公文包,里面的黑色盒子仿佛有千钧重。他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迅速远去的档案馆轮廓,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踩下油门,朝着郑怀山小楼的方向疾驰而去。
账本,已悄然离开了尘封的黑暗,正奔向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风暴中心。而风暴的反扑,已然带着血腥的獠牙,扑向了毫无防备的老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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