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那间临时居室,空气如同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沈清荷坐在唯一一把硬木椅子上,脊背挺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亮她沉静如水的面容,也照亮了这方寸囚笼的每一寸冰冷。时间失去了刻度,唯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车灯,在磨砂玻璃上投下短暂而扭曲的光影,如同黑暗中窥伺的眼。她指尖无意识地在同样冰冷的膝盖上,极其细微地重复着那个动作——水波,点动。每一次勾勒,都是无声的呐喊,穿透这令人窒息的壁垒,投向ICU里那个生死未卜的战友。周砥,撑住。泄洪闸的秘密,已在路上。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的摩擦声,毫无预兆地打破了死寂。
沈清荷抬眸,平静无波的目光迎向门口。不是预想中继续施压的审查组成员,而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吴文清。这位名义上主持审查工作的省纪委常委,此刻脸上再也找不到一丝往日的圆滑与矜持,只剩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灰败,眼神深处,恐惧如同蛛网般蔓延。他反手迅速关上门,动作带着明显的仓皇,甚至不敢完全背对沈清荷,侧着身子,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
“清…清荷同志,”吴文清的声音干涩发紧,带着一种强撑出来的威势,却像纸糊的墙,一戳即破,“经过…经过审查组全体同志的慎重讨论,并报请上级领导同意,关于你严重违纪问题的审查结论,已经有了初步意见。”他停顿了一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薄薄的、却仿佛重逾千斤的文件。纸张崭新,边缘锋利如刀,散发着一股油墨和某种急于求成的焦躁气息。
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将文件推过两人之间那张冰冷的金属小桌。桌面上残留着几道模糊的指痕,是上一个被问话者留下的痕迹。灯光下,“关于沈清荷同志严重违纪问题的审查报告(定稿)”一行加粗的黑体字,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刺入沈清荷的眼帘。报告下方,赫然是醒目的拟处理意见:建议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
空气凝固了。沈清荷的目光落在那行决定她政治生命的文字上,没有愤怒,没有申辩,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吴文清,那眼神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他灵魂深处最卑劣的角落,将他精心涂抹的油彩和强装的镇定,瞬间剥离得干干净净。
“吴常委,”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吴文清的心上,“这份‘定稿’,定得真快啊。快得连基本的核查程序都成了摆设,快得连‘附件’里提到的任何一项疑点,都来不及装模作样地去看一眼。泄洪闸的卷宗,还压在档案室哪个积灰的角落?吴文清同志,你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那份血液样本的异常流转记录里时,你心虚吗?”
“你…你胡说什么!”吴文清像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死人般的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疯狂闪烁,不敢与沈清荷对视。那份强行撑起的官威,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裂。沈清荷的话,字字如刀,精准地刺向他最恐惧、最不敢示人的深渊。
“是不是胡说,常委会上自有公论。”沈清荷不再看他,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定稿”报告,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只是吴常委,这份东西,你签字的手,抖得厉害吧?急着把它变成既成事实,好捂住泄洪闸里那些见不得光的淤泥?可惜,盖子,捂不住了。你背后的那位‘老领导’,给你定的这个时限,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她的话语平静,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仿佛已经穿透墙壁,看到了更远处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
吴文清的身体筛糠般抖了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衬衫。他想咆哮,想否认,想拿出上级的威严压制,可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沈清荷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像无形的枷锁,将他死死钉在原地。他猛地抓起那份被他视作救命稻草的报告,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撞开铁门,狼狈不堪地消失在走廊昏暗的光影里,留下身后一片更深的死寂。铁门哐当一声合拢,隔绝了那仓皇逃离的身影。
沈清荷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冰冷的空气。吴文清的崩溃,是对方阵脚大乱的明证。风暴的中心,正急速向常委会汇聚。她再次抬起手,指尖在冰冷的膝盖上,无声而坚定地划动:水波,点动。周砥,我们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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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医ICU外的走廊,气氛比省纪委的临时居室更加凝重。惨白的顶光打在光洁的地砖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晕。孙警官亲自增派的人手,如同沉默的礁石,牢牢钉在门口和护士站附近,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不放过任何一个靠近周砥病房的无关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护士长李姐端着几份刚配好的药盘,走向护士站。她的步履沉稳,表情是惯常的专注与平静,唯有插在胸前口袋里的那支笔,在灯光下微微反光。她的指尖,正隔着薄薄的护士服布料,轻轻按在口袋里那个突兀的小纸团上。那团纸,像一块烧红的炭,从林峰医生“意外”塞进她口袋的那一刻起,就烫着她的心。纸团上的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但“泄洪闸”三个字,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认得林峰的字,更清楚这三个字背后可能意味着什么——那是她丈夫生前酒后唯一一次失言痛哭时,反复念叨着却不敢深究的地方,是他那场离奇“工程事故”的起点!
她不动声色地将药盘放在护士站台面上,手指仿佛不经意地拂过胸前口袋,将那个小纸团更深地按进口袋角落。目光平静地扫过门口那两个警惕的看守,转向旁边一个正在整理病历的年轻护士:“小张,三床病人的体温记录好像有点滞后,你再去核对一下,详细点。”
“好的,李姐。”小张不疑有他,拿起记录板走向病房。
李姐借着身体的遮挡,迅速从口袋里摸出纸团,展开的瞬间,心脏几乎停跳。除了那三个重若千钧的字,还有一个潦草的电话号码。林峰的警告,丈夫未瞑的冤屈,还有此刻周砥病房外不同寻常的森严戒备……无数碎片在她脑中急速碰撞、拼接。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但紧随其后的,是一股被压抑多年的、滚烫的悲愤!她不能再沉默,不能再让淤泥继续淹没真相!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指尖的颤抖,将纸条小心地重新折好,藏进护士服内侧一个带暗扣的小口袋里。然后,她拿起护士站的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熟悉的、通往医院后勤办公室的号码,声音平静如常:“后勤吗?我是ICU李芳。我们这边换药室的消毒灯管好像有点接触不良,闪烁得厉害,麻烦派个师傅过来检查一下吧,对,尽快。”
电话挂断。李姐拿起药盘,走向周砥的病房。推门进去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走廊尽头消防通道的门,似乎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一个穿着灰色维修工制服、戴着低檐帽的身影,提着工具箱,正快步消失在门后。那背影,有几分说不出的僵硬和……刻意?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林峰的纸条,看守的增加,这个行踪可疑的维修工……她感到一张无形的网正在收紧,目标,很可能就是病床上那个毫无反抗能力的生命!
她定了定神,走到周砥床边,动作轻柔地检查着各种仪器的数据。心电监护仪上,绿色的波形依旧微弱而平稳地起伏着。她的目光落在周砥那只缠满纱布、放在身侧的手上。几天来,它都如同失去了所有生机的枯枝。然而就在此刻,就在李姐的目光注视下,那包裹在纱布下的食指,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地——向上弹动了一下!
李姐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猛地睁大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高度紧张下的幻觉。她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根手指。一秒,两秒……在令人窒息的漫长等待后,那根食指,再次顽强地、沉重地、向上点动了一下!不再是之前无意识的抽搐,这分明是回应!是周砥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回应着来自黑暗深处的呼唤!
一股混杂着震惊、狂喜和更沉重责任的激流瞬间冲垮了李姐的镇定。他醒了!至少,他的意识在挣扎着苏醒!在这个杀机四伏的时刻!她几乎要喊出来,但职业的素养和门外森严的看守让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她迅速调整输液管,借着身体的遮挡,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极低的气音急促地说:“周书记…坚持住…外面…有消息…泄洪闸…林医生…在想办法!”她不确定周砥能否听见,更不确定他能理解多少,但她必须传递出去!必须给他生的力量!
周砥的眼皮,在氧气面罩下,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那微弱的心电波形,似乎也跟着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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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省H市,那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彻底沉入了深夜的寂静。办公室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办公桌一角。那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是省纪委排名靠前的副书记,崔正源。他没有离开,如同守候着即将破晓的哨兵。深棕色的保温杯套,连同里面那份足以撕裂无数张伪善面孔的“特殊医疗报告”,此刻正静静躺在他办公桌最底层那个冰冷的特制保险柜里,像一枚沉默的核弹头。
桌上的红色保密电话,骤然发出低沉而持续的蜂鸣,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崔正源猛地坐直身体,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用微微汗湿的手指,稳稳地拿起听筒。
“首长。”他的声音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平稳。
电话那头,苍老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专家组’紧急会诊结束。报告内容……触目惊心!‘病原体’源头明确,传播链复杂,已形成深度‘组织感染’,威胁巨大!”声音顿了顿,那无形的压力几乎透过听筒让崔正源窒息,“即刻成立联合专案组!代号‘砺剑’!由你担任前方指挥中心联络人,全权协调!最高授权!目标:彻底清除病灶,切断传播链!首要任务,确保源头‘样本’沈清荷的绝对安全!她是打开整个‘感染区’的关键钥匙!立即行动!”
“是!保证完成任务!”崔正源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放下电话,他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完全浸透,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但胸腔里,一股滚烫的热血在奔涌!砺剑出鞘!风暴,终于要来了!
他立刻拿起另一部电话,拨通一个加密线路,声音低沉而迅疾:“启动‘砺剑’预案!最高等级!第一指令:目标沈清荷,位置省纪委临时居所,立即实施最高等级保护性隔离!隔绝一切外部接触!重复,隔绝一切外部接触!等待专案组接管!第二指令:目标周砥,省医ICU,同步实施最高等级医疗安保!第三指令:名单上所有‘关联人员’,立即布控!行动!”
命令如同无形的电波,瞬间刺破夜空,传向省城方向。一张由最高意志驱动的、更加庞大而精密的网,正以雷霆之势张开,迎向那即将掀起的滔天浊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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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大院深处,那栋笼罩在沉沉夜色中的小楼书房,此刻却弥漫着一种暴风雨前夜般的死寂。昂贵的紫砂茶杯碎片和泼洒的茶渍还狼藉在地毯上,如同赵立仁此刻破碎的掌控感和焦灼的内心。儒雅的面具早已粉碎,只剩下眉宇间刀刻般的阴鸷和眼底深处困兽般的狂躁。他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狼,在有限的空间里焦灼地踱步,昂贵的皮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却发出沉闷如鼓的声响,每一步都敲打着他濒临失控的神经。
吴文清仓皇逃离纪委、语无伦次报告沈清荷反应的电话,如同淬毒的冰锥,扎进了他最后的侥幸——那个女人,根本不为那份“定稿”报告所动,反而用泄洪闸和吴文清的名字,将恐惧的毒液注入了自己阵营的心脏!市局那边,对杨国华和光头强的追捕如同跗骨之蛆,王老五的口供像烧红的铁链,随时可能收紧。更让他心悸的是,省纪委内部那个眼线,在崔正源那条线突然沉寂后,竟也诡异地失去了联系!一种脱离掌控的巨大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正迅速淹没他的脚踝,向上蔓延。
“废物!一群废物!”他猛地停在窗前,对着外面沉沉的夜幕低吼,声音嘶哑而暴戾。精心构筑的堤坝正在四处渗水,而他手中最有效的“清道夫”,那枚启动后本应带来死亡寂静的棋子,竟然也迟迟没有回音!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地无情流逝。沈清荷多呼吸一秒,泄洪闸的鬼魂就离他的心脏更近一分!
不能再等了!
赵立仁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疯狂的狠绝。他猛地扑回红木书桌,粗暴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抽屉深处,并非文件,而是一个嵌入式的、带有复杂生物识别锁的小型保险箱。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验证指纹,扫描虹膜。轻微的机械运转声后,箱门无声滑开。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部造型异常厚重、通体哑光黑色的卫星电话,像一块冰冷的玄铁。
他双手捧出这块“玄铁”,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是通向规则之外、通向那片真正黑暗泥沼的最后通道。他深吸一口气,如同即将跳入深渊的赌徒,按下了唯一一个猩红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按键。
电话几乎是瞬间接通。没有寒暄,没有确认身份。一个经过特殊处理的、非男非女、冰冷得如同电子合成的声音直接灌入他的耳膜:“位置?”
“省纪委,后山,指定居所。目标:沈清荷。”赵立仁的声音低沉、急促,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意,“障碍已生变。‘清道夫’失联。启用‘暗流’!不计代价!立刻!马上!”
电话那头沉默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冰冷的电子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感情,却让赵立仁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收到。‘暗流’启动。静候水落。”
通话戛然而止。
赵立仁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坐进宽大的皮椅里,卫星电话从他汗湿的手中滑落,沉重地砸在昂贵的地毯上。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布满冷汗。动用了“暗流”,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释放出连他自己都未必能完全掌控的怪物。但沈清荷必须死!在她那张嘴彻底撬开泄洪闸的棺材板之前!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窗外无边的黑暗。省纪委后山那栋临时居所的方向,仿佛化作了吞噬一切的黑洞。水落……他需要的不是水落石出,而是沈清荷永远沉入那不见天日的泥潭!
与此同时,省城边缘,一辆没有悬挂任何牌照的黑色越野车,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引擎发出低沉压抑的嘶吼,猛地撕破沉寂,朝着省纪委后山的方向,狂暴地疾驰而去。车窗紧闭,深色的贴膜隔绝了所有窥探,只有两道冰冷得如同毒蛇信子般的车灯,穿透夜幕,直指那栋亮着惨白灯光的囚笼。
泥潭之下,暗流汇聚,终将化作吞噬一切的漩涡。而那漩涡的中心,沈清荷依然静坐如砥石,指尖在膝盖上,无声地划动着不屈的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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