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堡垒的绝对寂静,是一种有重量的存在,压得耳膜嗡嗡作响。沈清荷坐在简易床边,背脊依旧挺直,但身体的疲惫和撞击带来的隐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袭来。她强迫自己忽略这些,将所有心神沉浸到回忆与梳理之中。
丈夫吴文清失踪前那段日子,那些被他刻意掩饰、却在深夜噩梦中泄露出的只言片语;“泄洪闸”三个字被他酒后失态痛哭时反复咀嚼,却又在清醒后讳莫如深、眼神惊惶的异常;那份被他藏匿又最终被她找到的、记录着异常资金流向的模糊草稿;还有他最后那个雨夜出门前,回头看她那一眼,复杂到极致,有恐惧,有决绝,有一丝愧疚,甚至……还有一丝托付?
这些碎片,曾经被巨大的悲痛和看似铁板一块的“意外事故结论”深深掩埋。如今,在周砥拼死送出的火种照耀下,在自身深陷囹圄的绝境逼迫下,在更高层级力量介入所带来的全新视角下,它们开始重新闪烁、连接、拼凑。
她缓缓起身,在这间没有任何书写工具的隔离室里踱步。指尖在空中无意识地划动,勾勒着那些看不见的关系网络和资金链条。杨国华的国华实业是明面上的受益者,也是冲在最前面的打手。赵立仁是隐藏在幕后,提供政治庇护和权力寻租通道的操盘手。但泄洪闸项目当年牵扯的利益方错综复杂,审批环节众多,杨国华和赵立仁,真的就能一手遮住所有的天吗?那异常庞大的资金流量,最终流向的,真的仅仅是他们二人的口袋?还是说,有更深的、更隐蔽的管道,通往更高处,或者更幽暗的境外?
还有丈夫吴文清。他当初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招致杀身之祸?他留下的那些模糊线索,是刻意为之,还是来不及整理?周砥又是在调查中触碰到了哪一根最致命的弦,才遭到了如此酷烈的灭口袭击?
问题如同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她知道,接下来的问询,她提供的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撕开这张巨网的关键突破口。她需要的不只是记忆,更是基于这些记忆的、冷静而大胆的推断。
门外传来极轻微的电子解锁声。沈清荷立刻停止踱步,恢复平静,目光投向门口。
进来的是“磐石”,那位前线指挥官。他脸上的油彩已经洗净,露出古铜色皮肤和深刻的法令纹,眼神依旧锐利,但稍微缓和了些许。他身后跟着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气质沉稳的女医生和一位捧着记录板、表情严肃的年轻男子。
“沈清荷同志,打扰了。这位是王医生,为你做一下全面的身体检查,确保没有因为之前的冲击留下隐患。这位是小刘,专案组的内勤记录员。”磐石的声音平稳公事化,“检查结束后,如果你感觉体力可以支撑,我们希望能进行一次初步的非正式谈话,了解一些基本情况。正式的讯问笔录,会在核心领导抵达后进行。”
沈清荷点点头:“我明白。身体没有问题,可以配合。”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听不出刚刚经历生死一线的波澜。
王医生的检查专业而迅速,确认她除了些微软组织挫伤和过度疲劳外并无大碍。结束后,她和记录员小刘退到一旁安静等待。
磐石拉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坐在沈清荷对面,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既不过分压迫,也不显得疏远。“放轻松,沈书记,”他用了她以前的职务称呼,似乎想稍稍缓和气氛,“我们就从最基本的时间线开始。请你尽量详细地回忆,从你最初察觉到吴文清同志情绪异常,到他失踪前最后一段时间的所有细节,无论你觉得多琐碎,都可以说。”
谈话开始了。沈清荷闭上眼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然后睁开,从那个闷热的、吴文清第一次醉酒后提及“水闸底下不干净”的夏夜开始说起。她的叙述条理清晰,语气平稳,精确到具体的日期、对话的片段、吴文清反常的行为举止、以及她自己当时虽未深想却留存在记忆里的疑点。
她没有加入过多主观的猜测,只是客观复述。但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冰冷的砖,逐渐垒砌起一堵指向明确的高墙。磐石听得非常仔细,偶尔会插话询问一两个极其细微的时间点或人物关联。记录员小刘的笔在纸面上飞快地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当沈清荷谈到发现那份隐藏的草稿,以及上面那些指向模糊却金额巨大的代号和数字时,磐石的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芒。他没有打断,只是示意她继续。
时间在地下无声流逝。沈清荷的叙述,如同抽丝剥茧,将沉积多年的淤泥一层层拂开,逐渐露出下面狰狞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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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医ICU楼层。
原有的市局看守和医护人员已经被完全隔离开,集中在楼层一端的休息区内,由两名“砺剑”队员看守,气氛压抑而困惑。走廊完全被深蓝色作战服的身影控制,他们如同沉默的雕塑,把守着每一个出入口、通风管道、甚至天花板检修口,监控着一切电子信号。
病房内,周砥依旧静静地躺着,各种仪器管线缠绕周身,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和波形是他生命依旧顽强的唯一证明。但气氛已然不同。除了必要的医疗监测设备,床边多了几台小巧却功能未知的银色仪器,指示灯微弱闪烁,似乎在进行着更深层次的生命体征扫描和数据采集。
李姐和另一位被严格甄选后允许留下的资深护士,在一位“砺剑”随队军医的近距离监督下,进行着护理操作。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每一次用药、每一次记录都被详细核查。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林峰医生也被限制了行动,暂时安排在隔壁的空病房,由专人“陪同”。他焦灼地坐在床边,竖起耳朵试图捕捉外面任何一丝声响,心里反复盘旋着那个纸条,那个维修工诡异的背影,以及这突如其来、规格高到骇人的接管。周砥……到底卷入了一个多么深的漩涡?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那位被称为“磐石”的指挥官去而复返,他身后跟着两位穿着便装、但气质沉静如渊、眼神锐利得能穿透人心的中年男人。他们没有出示任何证件,但磐石对他们态度恭敬,略略落后半步。
其中一位鬓角微白、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走到周砥床边,目光沉凝地注视着监护仪屏幕,又仔细查看了军医手中的监测平板上的数据。他的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解读着某些常人无法理解的信息。
“脑电活动有微弱但持续的异常波动,不同于昏迷状态,更接近深度思考或极端精神压力下的模式。”军医低声汇报,语气带着一丝不可思议,“部分神经束反射也有增强迹象。理论上,他应该不具备这种程度的意识活动。”
金丝眼镜男人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周砥那只缠满纱布、放在身侧的手上,若有所思。他并没有试图去触碰周砥,只是静静地看了很久,然后转向另一位同伴,极轻微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信息锚点可能已经建立,但输出通道严重受损。”金丝眼镜的男人声音很低,用的是某种近乎术语的表达,“需要更高精度的外部介入刺激,尝试解码。‘钥匙’提供的碎片,或许能构成初步的引导信号。”
另一人点了点头:“同步进行。这边你来负责,最大限度挖掘存量信息。那边,‘钥匙’的梳理和印证必须加快。时间不站在我们这边。”
他们的对话如同加密的电报,旁边的医护人员听得云里雾里,但都能感受到那平静话语下所蕴含的巨大分量和紧迫性。他们谈论的,似乎已经超越了单纯的医疗抢救,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于信息和证据的、争分夺秒的挖掘战争。
磐石神情肃穆,低声道:“明白。安全屋那边初步接触已经开始,信息流正在汇总。这边还需要什么支持?”
“保持绝对静默和隔离。我们需要最顶级的神经医学专家组和信号处理团队,设备清单稍后给你。二十四小时内,必须到位。”金丝眼镜的男人语气不容置疑。
“是!”磐石立刻应下。
病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两位便装男子再次深深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周砥,仿佛要透过那衰弱的躯壳,看清里面顽强闪烁的意识之火,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周砥的眼皮,在无人注视的瞬间,极其轻微地,又颤动了一下。仿佛他那被困在黑暗深处的意识,真的听到了来自外界的、准备强行破译的讯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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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常委会议室。
红木长桌光可鉴人,每一个座位前都摆放着名牌、茶杯和精致的记录本。空气里弥漫着顶级茶叶的清香,却压不住那无形中弥漫开来的、越来越浓重的压抑感。
常委们陆续抵达,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彼此之间的寒暄减少到了最低限度,眼神接触时都带着几分闪烁和探究。关于昨夜省纪委后山方向的异常动静、市公安局核心案卷被神秘接管、以及这个突然召集的紧急常委会,各种模糊却骇人的小道消息早已在极小的圈子里疯狂流传,足以让这些见惯风浪的封疆大吏们心生惊悸。
赵立仁几乎是踩着点最后一个走进会议室的。他极力挺直腰板,维持着往常的沉稳步伐,试图重现那种掌控一切的威仪。但他那过于苍白的脸色、眼底无法掩饰的血丝和疲惫、以及熨烫平整的西装领口下,那微微渗出的汗渍,都无情地出卖了他内心的惊惶和虚弱。他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端起茶杯的手,指尖有着肉眼可见的细微颤抖。
九点整。省委主要负责同志面无表情地步入会场,在首位坐下。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扫了一眼会议室,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而直接的语气开口:“人到齐了。现在开会。”
会场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今天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主要负责同志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口,“审议省纪委提交的,关于对沈清荷同志相关问题的审查报告,并研究由此暴露出的、我市社会治安和干部队伍中存在的重大隐患问题。”
他的目光第一次抬起,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了面色惨白如纸的赵立仁脸上。
“立仁同志,”主要负责同志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你是分管政法和纪检工作的副书记。关于沈清荷同志的审查,以及近期围绕周砥同志遇袭、郑怀山同志孙子险遭不测等一系列恶**件,你有什么要向常委会说明的吗?”
一瞬间,会议室里所有的目光,或惊愕、或审视、或同情、或冷漠,齐刷刷地聚焦在赵立仁脸上。
赵立仁感到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冷汗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从全身每一个毛孔涌出。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一个清晰的音节。那无声的惊雷,终于炸响在他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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