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省医康复科病房洁净的玻璃,将房间照得通透明亮。周砥站在窗前,身上不再是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而是一套略显宽松但熨烫平整的深色便装。他缓缓做着几个简单的拉伸动作,脊柱挺直,动作协调稳定,虽不迅捷,却再无之前的滞涩和颤抖。
出院的日子,到了。
过去的几周里,他像一块被投入洪炉重新锻造的铁,经历着近乎残酷的自我锤炼。体能训练从辅助行走过渡到独立慢跑,从轻量哑铃增加到更具挑战的力量恢复;认知训练则从基础阅读记忆延伸到复杂政策文本的快速解析与批判性思考模拟。他沉默地、执拗地推动着自己每一项机能的边界,汗水浸透了无数件康复服,疲惫常常让他在深夜陷入昏睡,但次日黎明,他又会准时出现在康复室里。
效果是显著的。体重逐渐回升,肌肉线条重新变得清晰有力,肤色褪去了病态的苍白,透出健康的底色。更重要的是眼神,那曾经涣散、迷茫、或是被剧烈痛苦占据的目光,如今沉静如水,深处却蕴藏着经过淬炼后更为坚韧的光芒。记忆的拼图虽仍有缺失,尤其是关于举报事件最核心的机密和惊险片段,但思维的整体框架和逻辑能力已完全恢复,甚至因这场劫难而获得了一种更深沉的定力。
主治医生,“金丝眼镜”专家,拿着最后的评估报告,脸上带着欣慰和赞叹:“周处长,从临床医学角度看,您的身体机能恢复超出了我们最好的预期。各项指标均已稳定在正常范围,神经认知功能评估优秀。您可以出院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出院后仍需避免过度劳累,定期复查,给身体足够的时间完成最后的自我修复。”
周砥接过报告,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向医生郑重地伸出手:“这段时间,辛苦您和整个团队了。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言重了,这是我们的职责。”医生用力回握他的手,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握感,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重返工作岗位,也请务必保重。”
沈清荷在一旁默默看着,帮忙整理着寥寥无几的私人物品——几本书,一个旧水杯,还有她之前带来的一些文件。她的心情复杂难言,既有为他康复由衷感到的高兴,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他出院了,意味着那段她可以每日前来、在病床前与他低声交谈、共同面对外间风雨的特殊时光,即将结束。他将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而她,也有自己未竟的征程。
专车早已在医院楼下等候。没有鲜花,没有簇拥的人群,只有沈清荷和一位组织部派来的低调工作人员陪同。周砥婉拒了轮椅,自己提着那个简单的行李包,步伐稳健地走出住院大楼。
初夏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脸上,空气中有青草和花卉的气息。周砥在门口微微驻足,眯起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自由的、充满生机的空气,他已有太久未曾真切地感受。医院外的世界车水马龙,人声嘈杂,一切熟悉又陌生。
“直接去省委报到吗?”工作人员低声询问。
“不,先回家。”周砥拉开车门,“休息两天,再去政策研究室报到不迟。”他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重新掌握自身节奏的从容。
车子驶离医院,汇入城市的车流。周砥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高楼大厦,熙攘人群,沉默不语。沈清荷坐在他旁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沉静而强大的气场,与病床上那个虚弱的人判若两人。
“那份报告……还没有头绪。”沈清荷低声说,带着一丝歉意。她动用了些关系,仔细查过周砥办公室移交清单和家里书房,并未发现符合描述的、带有特殊地图标注的防汛勘探报告。云端存储的排查也暂无进展。
周砥的目光从窗外收回,看了她一眼,微微摇头:“不急。如果那么容易找到,反而可能有问题。也许……时机未到。”他的反应出乎意料的平静,似乎那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证据,在他此刻的心境中,已不再是迫在眉睫的唯一焦点。
车子驶入一个安静的小区。周砥的母亲和妹妹早已得到消息,守在单元楼下,看到他下车,快步迎了上来。没有过多的言语,母亲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眼圈通红,上下打量着,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妹妹则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包,声音哽咽:“哥……”
简单的家常菜,熟悉的房间布置,一切都透着令人心安的气息。周砥在家里慢慢走着,手指拂过书架上那些蒙尘的书籍,像是在触摸一段被中断的过往。他在书房那张旧书桌前坐下,沉默了很久。
沈清荷没有久留,将空间留给了他们一家人团聚。临走前,她站在门口,对周砥说:“有什么需要,随时给我电话。政策研究室那边……赵副主任那边,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先打个招呼。”
“不必。”周砥站起身,送她到门口,语气温和却坚定,“我自己能处理。你已经帮我太多了。”
他的目光沉静而深邃,仿佛已经看到了前方那条注定不会平坦的新路,并已做好了独自前行的准备。沈清荷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明白,那个需要她时时守护的周砥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是一座沉寂却稳固的山,风暴或许仍会来袭,但他已能依靠自身的力量岿然屹立。
“好。”她点点头,压下心头那丝复杂的情绪,露出一抹笑容,“那……保重。”
“保重。”
门轻轻关上。周砥转身,重新走进书房。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他走到书桌前,打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陈旧的信件和笔记。他慢慢地、仔细地翻看着,动作不疾不徐。
他的康复,不仅仅是身体的痊愈,更是精神的重塑和意志的升华。一场生死大劫,洗去了浮华与焦躁,留下了更本质的内核——那份为民请命的初心,那份洞察世事的锐利,以及那份在泥泞中步步前行的、砥石般的韧性。
他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政策研究。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沉稳而有力。
出院,不是结束,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省委政策研究室那看似风平浪静的门后,一场新的跋涉,已然揭幕。而周砥,这位从死神手中挣脱、从泥泞里爬起的战士,正以一种淬火重生后的姿态,准备踏入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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