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资风波的尘埃,在组织程序的强力运转下,迅速落定。马卫国停职,刘明被移送纪委,“丰源”公司被立案调查,受损农户的赔偿方案也在县乡两级的督促下快速落实。柳湾乡政府大院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震,震后的一切似乎恢复了原状,但裂隙与错位已深深刻入每个人的感知之中。
周砥的生活似乎回到了正轨。他依旧每天处理着分管的民政、农业、□□等繁杂事务,依旧骑着那辆旧自行车穿梭于乡间村落。西山沟的泉水淙淙流淌,映照着村民们朴实的笑容;果林里,农技站的技术员们拿着新的、经过严格筛选的物资和技术资料,奔走指导,农户们的脸上重新燃起了些许希望。
然而,周砥能清晰地感觉到,围绕他的空气变得粘稠而异样。同事们对他的态度更加客气,甚至带着几分刻意的恭敬,但笑容背后的距离感却拉得更远。食堂吃饭时,他周围的座位常常空着;开会发言时,只要他开口,会场就会出现一种短暂的、令人不适的寂静,仿佛他的声音自带消音效果。这是一种无声的孤立,一种敬畏包裹下的疏离。
老陈乡长变得愈发沉默,除了必要的工作安排,几乎不再与他有任何私下交流。眼神交汇时,那里面不再有之前的复杂权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解读的……忌惮。他似乎在刻意避免与周砥产生任何工作之外的关联。
周砥明白,自己成了那个“捅破了天”的人。在官场文化中,这种打破潜规则、引来上级雷霆手段的人,往往被视为“麻烦制造者”,即使他站在道理和正义的一方。人们敬佩他的勇气,但更害怕被他带来的“风暴”所波及。他的存在,本身就在提醒着一些人关于失败和危险的可能。
他变得更加沉默内敛,行事愈发谨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具体工作中,用一件件落实的民生实事来填充时间,也试图用成绩来消弭无形的隔阂。他深知,此刻任何一丝一毫的得意或张扬,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新的靶子。
就在他以为这场风波将逐渐沉淀为一段无人再愿提起的过往时,一个电话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电话是县委组织部干部科打来的,通知他下周一到部里一趟,郝科长要找他谈话。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任何情绪。
周砥的心猛地悬了起来。风波已平,此时谈话,所为何事?是总结?是告诫?还是……新的风暴前奏?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有一丝不安——是否自己处理后续事宜时,仍有不当之处被捕捉?
赴约那天,周砥特意穿了一件半新的夹克,显得稳重而不刻意。走进组织部那栋略显陈旧却透着威严的大楼,他的心情比第一次来时更加复杂。
郝科长的办公室依旧堆满文件。她见到周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表情是一贯的严肃,看不出喜怒。
“周砥同志,坐吧。”
“郝科长好。”周砥恭敬地坐下,腰背挺直。
郝科长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柳湾乡农资问题的处理,基本告一段落了。这件事,你前期发现了问题,顶住压力反映了情况,为后续处理提供了重要依据,客观上避免了对群众利益和政府公信力造成更大损害。这一点,组织上是看到的。”
她的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听不出褒奖的意思。
周砥没有插话,安静地听着,心中稍定,但不敢有丝毫放松。
“但是,”郝科长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过程当中的方式方法,尤其是初期的一些行为,是否存在考虑不周、过于激进、甚至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正常工作机制的地方?你自己有没有反思?”
果然来了。周砥深吸一口气,坦然迎向她的目光:“郝科长,我深刻反思过。当时情况紧急,群众利益受损严重,我担心问题被掩盖,确实存在急于求成、沟通协调不够充分的地方,在一些程序把握上可能不够稳妥。这是我工作经验不足、应对复杂局面能力有待提高的表现,我接受组织的批评。”
他的检讨诚恳而到位,既承认了问题,又将其归结于“经验能力”层面,而非动机或立场问题。
郝科长凝视了他几秒钟,似乎在判断他话中的真诚度。片刻后,她微微颔首:“能认识到就好。年轻干部有锐气是好事,但要把锐气用在合适的地方,要懂得运用组织的力量、遵循组织的程序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单打独斗,甚至把自己置于组织和集体的对立面。这次的事情,对你是个教训,也是个锻炼。”
“是,郝科长的教诲我一定牢记在心。”周砥郑重表态。
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郝科长拿起茶杯喝了一口,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话。周砥的心又提了起来,知道真正的主题恐怕还没开始。
“周砥同志,”郝科长放下茶杯,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不同,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探讨的意味,“你在柳湾乡,也快两年了吧?从民政助理到副乡长,经历了些事情,也处理了一些复杂问题。对基层工作,有什么更深的体会?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看似随意,却让周砥心头猛地一跳。这不是简单的闲聊,这是在评估他的心态、他的视野,甚至可能是在为某种安排做铺垫。他谨慎地思考着措辞。
“体会很深。”他缓缓说道,“基层工作千头万绪,直接面对群众,矛盾集中,压力巨大。但越是深入,越感觉到这是我们政策落地的最后一公里,直接关系到百姓的获得感。要做好,不仅需要热情和责任心,更需要高超的群众工作能力、统筹协调能力和应对复杂局面的定力。我感觉自己需要学习的地方还很多。”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想法,就是立足本职,踏踏实实把分内工作做好,尽力为柳湾乡的发展多做些实事。”
回答中规中矩,既表达了认识,也展现了态度,同时保持着谦逊。
郝科长听完,不置可否,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忽然问了一个让周砥完全意外的问题:“如果,让你到一个新的、局面更复杂、挑战更大的岗位上去,你有没有信心?”
周砥的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新的岗位?更复杂?更大挑战?这是什么意思?是要调动?离开柳湾乡?是平调还是……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保持着脸色的平静,沉吟了片刻,谨慎地回答:“组织如果需要,无论到什么岗位,我都会竭尽全力,努力学习适应,争取尽快打开局面。信心来自于对组织的信任和自身的努力。”
他没有直接回答“有”还是“没有”,而是表达了一种绝对服从和积极进取的态度。
郝科长脸上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笑意,稍纵即逝。她点了点头:“好,有这个态度就好。今天就这样吧。回去以后,继续安心工作,不要受外界干扰。柳湾乡后续的很多工作,特别是灾后重建、产业培育,还需要你们扎扎实实地推进。”
“是,请组织放心。”周砥起身,告辞离开。
走出组织部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周砥站在台阶上,微微眯起了眼睛,心中波澜起伏。这次谈话,看似总结过去,实则更像是一次面向未来的考校。郝科长最后那个问题,绝不仅仅是随口一问。
余波未平,序章似乎已悄然掀开一角。他回头望了一眼组织部那庄严的门廊,然后转身,汇入街上的人流。前方的路,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却又显露出更广阔、也更未知的天地。
他知道,在柳湾乡的这段岁月,无论长短,都即将成为他泥阶上深刻而重要的一级。而下一步,无论迈向何方,都将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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