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命公示如同一纸正式的文书,将早已悄然发生的变化公之于众。周砥,这个三年多前还带着几分学生气、战战兢兢的民政助理,如今已是柳湾乡的党委副书记、代乡长。只待不久后的人代会履行选举程序,那“代”字便会抹去,他将真正主政一方。
乡政府大院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祝贺是真诚的,笑容是热切的,但在这真诚与热切之下,又流动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期待。人们都想看看,这位年轻的、经历了诸多风波才走上主官位置的周乡长,接下来会如何烧他的“三把火”,又如何驾驭柳湾乡这艘并不算平稳的航船。
老陈书记似乎彻底放下了心结,主动找周砥长谈了一次,将乡里的情况、班子成员的特点、乃至一些积压多年的顽疾,都坦诚相告。“周乡长,以后你就是当家人了,大胆放手去干。我年纪大了,求稳,有时候难免顾虑多,你不一样,有冲劲,有想法,柳湾乡需要你这样的带头人。我全力支持你。”这番话,说得推心置腹,让周砥心中暖流涌动。
周砥没有急着烧什么“三把火”。他深知,了解情况、稳定人心、理顺机制远比贸然推出新政策更重要。他花了大量时间找人谈话,不仅是班子成员、各站所负责人,还包括普通干部、离退休老同志、村干部代表,耐心倾听他们的想法、困难和建议。他依旧每天往村里跑,但视角已然不同,不再局限于某一项具体工作,而是更关注全局性的发展和深层次的矛盾。
他的沉稳和老练,让一些准备看新官上任“三板斧”的人略感意外,却也暗暗点头。
然而,基层的工作从不缺少“惊喜”。就在周砥刚刚熟悉乡长角色,准备着手梳理乡里发展规划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群体性纠纷,像一颗炸雷,轰响在他面前。
这天上午,周砥正在办公室与农业站长老刘商讨秋季作物统防统治的方案,党政办主任几乎是一头撞开门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周乡长!陈书记!不好了!大湾村……大湾村出大事了!好多村民把邻乡那个化工厂的施工队给围了,还把路给堵了!两边抄家伙了,眼看要打起来!”
“什么?!”周砥和老陈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大湾村与邻乡交界处,去年引进了一家小型化工厂,据说生产某种农用化工中间体。项目是县里招商引资的重点,当时征地手续据说已经办妥,但周砥隐约记得,之前似乎有村民反映过补偿款和污染担忧的问题,只是当时他分管农业,并未过多介入。
“怎么回事?说清楚!”周砥强压住急促的心跳,沉声问道。
主任喘着大气汇报:“好像是化工厂扩建,要占旁边一片坡地,那地界有点模糊,大湾村非说是他们的集体林地,补偿没谈拢。厂子昨天半夜偷偷施工,被村民发现了,今天一早……就闹起来了!现在聚集了上百号人,情绪非常激动,派出所的人去了都快控制不住场面了!”
□□!堵路!械斗!这些字眼像重锤一样敲在周砥心上。这是基层干部最不愿看到、也最难处理的情况,一旦处置不当,极易激化矛盾,造成恶劣影响,甚至流血冲突。
老陈书记脸色铁青,经验告诉他这种事有多棘手:“立刻向县委县政府报告!通知派出所增援!我们马上过去!”
“陈书记,您坐镇指挥,协调县里和周边乡镇。我带人先去现场!”周砥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做出了决定。他是乡长,是一线行政主官,这种时候必须冲在最前面。
“你……”老陈有些犹豫,周砥毕竟刚上任,经验不足。
“情况紧急,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对大湾村熟,我去最合适。”周砥语气坚决,一边说一边已经抓起外套就往外走,“主任,立刻通知在家的副乡长、政法委员、派出所长,马上跟我走!让卫生院做好应急准备!”
几分钟后,一辆吉普车和一辆警车拉着刺耳的警报,冲出乡政府大院,朝着大湾村方向疾驰而去。车上,周砥面色冷峻,大脑飞速运转。他深知,这种场面,强硬压制只会火上浇油,一味妥协则后患无穷。关键在于迅速控制事态, isolating 过激行为,然后找准症结,分化引导,谈判解决。
距离现场还有一里多地,就看到前方道路被乱石和树枝堵死,黑压压的人群围在一起,喧哗声、咒骂声甚至砸东西的声音远远传来,气氛紧张得如同一个一点就炸的火药桶。
车无法前行,周砥推门下车,对随行的派出所长说:“警察不要轻易上前,先在外围拉起警戒线,防止外面人再涌入,也防止里面人冲出来发生过激行为。没有我的命令,绝对不能动用强制手段!”
然后,他对其他干部说:“你们跟我进去!”
“周乡长,太危险了!村民情绪失控,什么都有可能干出来!”政法委员急忙拉住他。
“越是危险,我们越要进去。躲在后面,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周砥甩开他的手,深吸一口气,大步朝着人群中心走去。几个干部互相看了一眼,一咬牙,也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挤进愤怒的人群,周砥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压力。村民们群情激愤,手里拿着锄头、铁锹,脸上混合着愤怒、焦虑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对面,化工厂的施工队员和几个管理人员则拿着铁棍、木棒,紧张地对峙着,地上已经散落着不少石块和破碎的玻璃。几个村干部声嘶力竭地劝说着,但声音完全被淹没在浪潮般的怒吼中。
“黑心厂子!滚出去!” “敢占我们的地,就跟你们拼了!” “当官的都跟他们一伙的!没一个好东西!”
看到周砥带着几个干部挤进来,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随即所有的怒火似乎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周乡长?你就是新来的乡长?你来得好!你说说,这厂子凭什么占我们的地?” “当初骗我们签字,现在又半夜偷偷干活,当我们好欺负啊!” “今天不给个说法,谁也别想走!”
无数双手指向他,无数愤怒的脸庞几乎要怼到他面前。随行的干部紧张地护在周砥周围,生怕有人动手。
周砥没有后退,也没有试图用高音压过众人。他站在原地,目光沉静地扫过一张张激动的面孔,其中不少是他熟悉的大湾村村民,他曾和他们一起抗旱,一起修渠。他抬起手,向下压了压,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乡亲们!我是周砥!大家先静一静,听我说两句!”
或许是看他态度镇定,或许是之前积累的信任起了作用,嘈杂声稍微小了一些,但敌意并未消散。
“乡亲们,你们堵路、围人,解决不了问题!反而可能把自己从有理变成没理,从受害者变成违法者!想想家里的老人孩子!”周砥开门见山,点明利害,“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委屈,你们派几个代表,坐下来,跟我谈,跟乡里谈!我保证,只要是合理的诉求,乡政府一定给你们做主,公平处理!”
“谈?有什么好谈的!你们官官相护!” “就是!上次来说得好听,结果呢?半夜又来挖!”
质疑声再次响起。
周砥提高音量:“我周砥是什么样的人,在大湾村干过什么事,大家心里应该有杆秤!我今天站在这里,不是来拉偏架的,是来给大家解决问题的!你们选出代表,把你们的道理、你们的证据都摆出来。如果确实是厂子违规违法、侵犯了大家的利益,我周砥第一个不答应!但如果是你们的要求不合理,我也绝不会无原则地迁就!”
他的话掷地有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和真诚。人群再次安静下来,村民们互相看着,有些犹豫。
这时,人群中一个老者颤巍巍地走出来,是村里一位颇有威望的老党员。他看着周砥:“周乡长,我们信你一回!但你说话要算话!”
“老支书,我说话算话。就在这儿,现场谈!”周砥斩钉截铁。
很快,村民这边推选出了五六个代表,厂子那边也来了负责人。就在路边的空地上,搬来几张破桌子凳子,一场临时的现场协调会仓促开始。
周砥让双方陈述理由、出示证据。村民拿出了泛黄的土地证存根和林权证明,指责厂子越界施工、补偿标准过低且未全额到位、夜间施工噪音扰民且存在污染隐患。厂方则出示了县里的批复文件和部分补偿款支付凭证,强调手续合法,指责村民无理阻挠、漫天要价。
双方各执一词,争吵激烈。周砥听得极其认真,不时追问细节。他很快抓住了几个关键点:地界存在历史遗留模糊;补偿款发放确实有拖延和部分争议;厂方夜间施工未经报备且存在安抚群众不力的问题;村民对污染极度担忧。
心里有了底,周砥开始发言。他先是严厉批评了厂方手续不全、夜间违规施工、群众工作简单粗暴的做法,要求其立即全面停工,接受调查。 then,他转向村民代表,肯定了他们维护自身权益的初衷,但也明确指出堵路围人是违法行为,必须立即停止,恢复交通。
“地界问题,乡里会立即请国土、林业部门牵头,联合勘界,以事实为依据,法律为准绳,彻底搞清楚!” “补偿款问题,乡财政所、农经站介入,一笔一笔核对,该发的一分不能少,不该发的也绝不松口!” “污染问题,环保手续必须公示,接受群众监督,后续生产必须严格达标,乡里会聘请第三方不定期检测!” “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双方,“所有这些问题,都必须通过合法合规的渠道解决!谁再敢聚众闹事,谁再敢违规施工,别怪我乡里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他的处理方案,有理有据,不偏不倚,既回应了村民的核心关切,也指出了他们的不当之处,更对厂方提出了明确要求。
村民代表们低声商议着,脸上的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到问题解决希望的沉吟。厂方负责人擦着汗,虽然被批评,但见事情有转机,也连连点头答应。
最终,村民代表同意先疏散人群,恢复交通。厂方负责人也承诺立刻全面停工,配合调查。
当聚集的村民开始慢慢散去,路障被清除时,周砥才感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他站在路边,看着逐渐恢复秩序的场景,心中没有轻松,只有沉重。
这只是开始。地界勘定、补偿核算、环保监督……每一件都是棘手的事情,背后牵扯着复杂的利益和历史纠葛。这场风波,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柳湾乡发展进程中深层次的矛盾和挑战。
他新任乡长的第一道考题,来得如此突然,又如此严峻。
但他目光坚定,毫无畏缩。他知道,这就是他的战场,这就是他必须攀登的又一级泥阶。
远处,山峦起伏,云雾缭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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