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得里亚海的咸风还没吹散宴会厅的喧嚣,威尼斯市政厅的铜钟就在深夜敲响了——玻璃刀事件像野火般烧遍贵族圈,市政议会连夜决定召开“东方见闻听证会”,要求马可·波罗当众对“东方描述的真实性”作出解释。火炬沿着市政厅的大理石柱一路向上,将廊柱上的浮雕映得如同鬼魅,林砚站在侧厅的阴影里,看着马可被两名议员引着走进主厅,他的丝绸长袍还沾着宴会上的酒渍,背影却已没了先前的张扬。
阿依夏抱着昏昏欲睡的努尔,指尖紧紧攥着林砚给她的小琉璃碎片——白天林砚划银盘时,她偷偷捡了一块。“他们会为难他吗?”她用刚学的意大利语小声问,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经历过苦难后的清醒。林砚摇摇头,从怀里掏出几张纸条,上面写着他凭记忆整理的元大都玻璃工坊数据、丝绸贸易路线成本,还有蒙古接生时用的草药名称:“他需要这些,不是为了帮他圆谎,是为了让他知道,真实的东方不需要夸大。”
主厅里,烛火通明,二十多位威尼斯贵族围坐在椭圆形长桌旁,为首的是市政议会主席,他手指敲击着马可带回的那只琉璃碗,声音沉闷:“波罗先生,您说东方宫殿屋顶皆金,可这位……‘东方来的翻译’(林砚要求匿名,只被称为‘翻译先生’)却指出,您展示的琉璃不过是铅钡玻璃,连我们穆拉诺岛的工艺都不如。您如何解释?”
马可站在长桌中央,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放着装满故事的羊皮卷,此刻却空着。他张了张嘴,想说“那是民间工艺,宫殿用的是另一类”,但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他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宫殿琉璃,之前的描述全是听商队传言拼凑的。
就在这时,仆人悄悄走到他身边,递上一张纸条。马可展开,上面是工整的拉丁语:“元大都琉璃分三类,皇家用钾钙玻璃,含石英砂30%,熔点1200℃,民间用铅钡玻璃,多用于装饰,成本仅皇家款的十分之一。” 是林砚的字。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念出纸条上的内容,语气却没了之前的笃定。
“那东方女性呢?”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来自坐在角落的贵族小姐索菲亚,她穿着蓝色丝绒长裙,手里拿着一本诗集,“您说东方女性皆需蒙面,可我听说,有些东方城市有女先生,能教女孩读书写字。这是真的吗?”
马可愣住了。他从未关注过女性,在他的故事里,女性要么是可汗的妃嫔,要么是市集上的小贩,仿佛她们只是东方画卷里的点缀。他求助地看向仆人,很快又一张纸条递来:“元大都有‘女书坊’,多为寡妇或老妇开设,教女孩读《女诫》《论语》选段,虽不如男子普及,但确有识字女性,尤其江南地区。” 这次,他念得磕磕绊绊,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那丝绸贸易呢?”犹太女商人蕾切尔接着提问,她手指上戴着一枚红宝石戒指,眼神锐利如刀,“您说一匹东方丝绸能换十枚金币,可我算过,从元大都到撒马尔罕,骆驼商队死亡率达三成,奴隶运输成本占总利润的四成。您所谓的‘巨额利润’,是不是用奴隶的命堆出来的?”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砸在马可心上。他想起撒马尔罕的奴隶市场,想起阿依夏曾经的锁链,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仆人这次没有递纸条——林砚知道,这个问题没有数据能回答,只有良心能。马可张了张嘴,第一次在贵族面前语塞,只能发出含混的“我……我没注意”。
最后提问的是修女露西亚,她穿着灰色道袍,手里拿着一个木制十字架:“您说东方可汗有专属医师,可普通蒙古人如何接生?去年威尼斯闹瘟疫,一半婴儿没能活下来,东方的婴儿存活率真的比我们高吗?”
马可的手开始发抖。他想起戈壁滩上阿依夏的生产,想起林砚用烤过的匕首割脐带,想起那个在沙地上啼哭的女婴。他想编一个“可汗医师教牧民接生”的故事,可喉咙却像被堵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次,仆人没有再来——林砚知道,有些真实,只能靠自己承认。
听证会最终不欢而散。贵族们没有指责马可撒谎,却也没人再像之前那样追捧他。主席收起琉璃碗,淡淡地说:“波罗先生,或许您该再想想,东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马可走出市政厅时,夜雾正浓,亚得里亚海的风带着寒意,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他回到府邸,没有点灯,径直走到书房,拿起那只琉璃碗——白天还被他当作珍宝展示,此刻却像个笑话。他猛地将碗摔在地上,“哗啦”一声,碎片四溅。他蹲在地上,看着碎片里映出的自己,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
羊皮纸散落在桌上,上面是他写了一半的《东方见闻》,“黄金屋顶”“翡翠酒杯”的字迹还没干。他抓起炭笔,想把那些夸大的描述划掉,却又停住了——那些谎言已经成了他的铠甲,没了铠甲,他只是个在东方漂泊多年、一事无成的商人。眼泪滴在羊皮纸上,晕开了“黄金”两个字,变成一片模糊的黑。
林砚站在书房门外,没有进去。阿依夏抱着努尔,努尔已经睡熟了,小脸上还带着白天看到穆拉诺岛玻璃工坊的兴奋。“我们该走了。”阿依夏轻声说,她能听到里面的哭声,却没有丝毫同情——她知道,有些人需要在崩溃后,才能学会面对真实。
林砚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书房的门,转身走向门口。他的《求生指南》已经写满了大半本,最后一页,他新添了一行字:“家不是过去的地方,是身边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去,但他知道,阿依夏和努尔,就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家。
第二天清晨,马可醒来时,书房里只剩下满地琉璃碎片和写了一半的羊皮纸。林砚留下了那本《中世纪商路与物种传播》,扉页上写着:“真实的故事,比黄金更有力量。”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港口的船——林砚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或许去了热那亚,或许去了更南方的城邦。他拿起炭笔,重新坐在羊皮纸前,这次,他没有写“黄金屋顶”,而是写:“元大都的街道,铺的是青石板,雨天会打滑,市集上的小贩会用汉语和突厥语讨价还价,他们卖的琉璃碗,虽然不如威尼斯的精致,却能映出真实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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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料残片Ⅵ:威尼斯 1301 年市政议会机密档案(节选)
文件编号:VE-1301-CN-027
申请日期:1301年3月15日
申请人:马可·波罗(威尼斯商人,编号1283-004)
申请事项:申请组织商队,第二次前往东方(路线:威尼斯→亚历山大港→波斯→元大都)
审批意见:
1. 经审查,申请人马可·波罗于1295年首次返回威尼斯后,多次在公开场合修改“东方见闻”细节,部分描述与同期其他东方商人(如佩戈洛蒂)的记录存在矛盾,可信度存疑。
2. 申请人提交的航行计划中,未明确商队资金来源、货物清单,仅提及“寻找东方真实的琉璃工坊”“记录女性生活”,目标模糊,不符合市政议会商队资助标准。
3. 申请人近期健康状况不佳,据其私人医师报告,其常出现“夜间惊醒、情绪失控”症状,恐无法承受长途航行风险。
最终审批结果:驳回申请,不予资助。
备注:申请人收到驳回通知后,未提出异议,此后未再申请前往东方,专注于整理其“东方见闻”手稿,1307年手稿初步完成,交由其子保管。
(档案原件现存于威尼斯国家档案馆,2003年被列入“威尼斯商路历史重要文献”,手稿现存法国国家图书馆)
林砚带着阿依夏和努尔,最终定居在热那亚的一个小港口。他开了一家小小的“东方货物店”,卖的不是黄金宝石,而是从东方带回的种子、草药,还有他根据记忆画的元大都街道图。努尔长大後,成了热那亚第一个会说汉语和突厥语的女教师,她教学生们“东方不是黄金遍地的幻梦,是有血有肉的土地”。
多年後,有人在马可·波罗的手稿里发现了一张夹着的纸条,上面是林砚的字迹,用汉语写着:“有些路,走的时候以为是逃离,其实是回家。” 纸条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淡淡的、属于元大都琉璃的蓝色粉末。
本书是一部以历史人物马可·波罗为原型的架空历史小说。故事背景与人物经历均基于艺术想象而虚构创作,旨在讲述一个关于穿越、文化与归属的寓言,并非对真实历史的考据与再现。书中情节、人物对话及细节设定,皆服务于文学创作,请勿与真实史料混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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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威尼斯的幻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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