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月也不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
良久,张亢的声音才幽幽传来,带着一种与她这个“陌生人”倾诉时才敢流露的疲惫与茫然:
“姑娘慧眼,六艺之胜,不过破一时之困,如扬汤止沸,亢心中所忧,是……这沸汤之下,愈燃愈烈的干柴。”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话语中的无力感,几乎要透过滤布弥漫过来。
折月望着悬在二人之间的帐缦,说出了一句像是说给张亢,又像是说给她自己的话。
“《金刚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你既知未来如迷雾,不可捉摸,又何必执着于预测,徒增烦恼?不如守住当下。”
她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属于折家军的铁血与坚定,“今日你赢了擂台,便是守住了你所想守护的,这便是‘当下’你力所能及之事,明日之局,自有明日的应对,步步为营,总能走出一条路来,若因前路未知便停滞不前,或忧惧难安,才是真正未战先败。”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了张亢的心上。
布幔那头,呼吸声骤然一停,随即,是更长久的静默。
仿佛过了许久,才传来他一声似叹息似感悟的低语,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多谢姑娘……点拨,是张某……执相了。”
他的声音里,那份沉甸甸的郁结似乎消散了不少。
夜更深了,医馆里愈发安静,两人不再说话,唯有清浅的呼吸声隔着一道布幔,彼此应和。
折月闭上眼,能清晰地听到隔壁那人逐渐恢复平稳悠长的呼吸。
这一次,他是真的睡着了。
而她,在这陌生的医馆,躺在硬邦邦的床上,听着一个陌生男子安稳的睡息,心中竟也生出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白日里的刀光剑影、京中的暗流汹涌,都被这一道薄薄的布幔,暂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天光透过医馆窗棂的薄纸,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折月倏然惊醒,暗探生涯让她养成了对光线和时间的敏锐感知。
身侧,那道素色围布依旧垂落,但馆内过于安静,隔壁床榻上,那均匀的呼吸声已然消失。
她心头一凛,猛地坐起身,掀开围布——榻上空空如也,只余折叠整齐的被褥,以及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人的清冽气息与药味混合的味道。
“莫昀!”折月扬声唤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
脚步声从外间传来,莫昀似笑非笑地撩帘而入,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见她已醒且面色不豫,便了然地将药碗放在一旁,从袖中取出一封素笺。
“他天未亮就醒了,不想惊扰你,忍着痛一步步挪到门外,正遇上我在门口‘拍八虚,便将这信交给我,嘱托我转交与你,随后便在对面车行雇了辆车,走了。”
折月接过信笺,指尖触及纸张,带着晨露的微凉,展开,里面是力透纸背、却略显急促的行楷,一如那人外柔内刚的性子。
“恩人姑娘台鉴:
昨夜一叙,虽隔帷幔,然姑娘点拨之言,如醍醐灌顶,亢感激不尽,救命之恩,更同再造。然亢如今身处漩涡,众矢之的,居此医馆,非但自身如卧薪尝胆,更恐累及姑娘与莫大夫。京中局势波谲云诡,尚有要事待办,不容亢久卧病榻,苟安一隅。姑娘虽蒙面示人,然侠骨仁心,光芒难掩。亢虽愚钝,亦知姑娘必有隐衷,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故不敢勉强追问,唯心存感念。此番前去,前路未卜,吉凶难料。若天可见怜,允亢安然了却心事,他日必当寻访姑娘,结草衔环,以报大恩。倘若……倘若亢不幸身陨,此恩此德,唯有来世再报,做牛做马,亦不敢忘。
临行匆匆,字迹潦草,望姑娘勿怪。
珍重。
张亢顿首”
“书呆子。”折月看完,低声嗤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恼是叹。
“就这么点风波,也值得写得如同绝笔,下辈子做牛做马?酸腐!”
可那双清冽的眸子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
她看得懂这封信背后的决绝与风险,他并非怯懦,而是清楚地知道自已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他不愿牵连她。
“他的腿伤如何?”折月转向莫昀,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还好,没有骨裂,只是筋肉扭伤,但此伤最忌移动,需静养旬月,他这般强行离去,莫说办什么事,便是多走几步,都可能加重伤势,留下病根。”
折月眉头蹙紧,“可知他去了何处?”
莫昀摇头:“他只说去办要事,并未明言,车行的方向是往内城去的。”
“我也该走了。”折月将张亢那封信仔细折好,纳入怀中,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收起一件寻常物什。
莫昀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那碗温热的汤药往前推了推:“把药喝了再走,你脉象虽无大碍,但最近心神耗费亦是不小。”
折月没有拒绝,端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却让她纷乱的心绪奇异地沉淀下来。
离开杏林堂,清晨的汴京城已开始苏醒,街巷间渐闻人声,折月却无心流连,她身形敏捷地穿过人群,向着城西榆林巷的方向快步而去。
晨光熹微,折月策马赶至榆林巷。
李允则的私宅隐于一片翠竹之后,青瓦白墙,看似寻常,暗哨却遍布巷口。
她刚下马,师弟谢昼庸便从门后闪出,抱臂笑道:“师姐夜不归宿,师父险些要我去医馆捞人。”
折月懒得理会他的调侃,径直踏入书房。
李允则正临窗而立,手中摩挲着一枚旧铜符。
折月将昨日见闻一一禀报,提及张亢不告而别时,李允转身捋须道:“此子心性,倒有几分寇谆当年的执拗。”
自昨日六艺惊雷以后,张亢的名头已经响彻京师,朝中不少人都想要拉拢这个麒麟之子,家中有适龄女儿者,更是想借机讨好,求得这门好姻亲。
不少官员上书力赞张亢,并承情其腿伤因由,请求官家推后其上任理事的时间,让他安心治病,省的落下旧疾。
可张亢在朝堂上被刘后询问伤势后,依然坚持如期上任。
为了顺应民心,刘后特别命人在玉清宫旁租赁了一间房舍,让张亢临时居住,步行即可监宫,不必往返于公廨与观庙之间。
翌日,张亢静立于玉清昭应宫的重檐下,朱漆殿门缓缓开启,尘埃在斜照中飞舞如金屑。
他迈过高大的门槛,步入正殿,目光扫过梁柱,瞳孔骤然一缩——
“五年新宫,何至椽柱歪斜至此?”
但见穹顶彩绘剥落处,楠木大梁竟裂开一道细缝,如同黑蛇蛰伏其间。
他以指节叩击柱身,闷响中夹杂空洞回音,分明是内部蛀蚀,更诡异的是,破损处的漆皮层层叠叠,竟有七八重之多,仿佛不断以脂粉遮盖溃烂的疮疤。
张亢指腹抚过柱脚一道浅痕,触感异常平滑——这是赶工锯木时留下的斜茬,本应以木楔填补,却被厚漆硬生生抹平。
正在张亢一个人在殿内查验房屋问题时,一个都料将敲门进来,并捧上账册:“工程需桐油三千斤、生漆五百桶、金箔十万张,另征调匠役八百人,还请大人尽快采买,否则工程无法如期完成。”
张亢接过账册,按例询问其如何计算得出时,那人却推脱说,这是经验所得,外人说了也听不懂。
是夜,张亢挑灯夜读《玉清昭应宫建录》。
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工料清单,记载着“紫檀木三百根”,但今日巡视时,他分明嗅到梁柱散着廉价松木的浊气,而且工料单上的签署人竟是……丁卫。
玉清昭应宫营建时张亢还年幼,但记得那时街头百姓提及此宫时愤懑的神情。
为建此宫,朝廷征发民夫数万,开沟取土、引水运材,汴京西北林木砍伐殆尽。
后来京畿水患频发,开封府附近良田尽淹,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土地,不得以沦为佃户,或者跑到城里做闲汉。
如今他刚在百姓里得了威望,还未彻底站稳,就要负责营建这个汴京百姓最痛恨的工事,稍有差池,如今成就他的神坛将来就是敛他骸骨的墓穴。
谢昼庸如夜枭般出现在折月的房间,“师姐猜得不错,张亢前脚刚进玉清宫,丁卫后脚就派心腹送了三车‘补料’——全是虫蛀的朽木!”
“他要逼张亢当替罪羊。”折月攥紧拳,“宫内眼线可布置好了?”
“安插了两个武功不错的洒扫杂役。”
折月望向皇城方向,层云掩月,唯有玉清宫的重檐轮廓如巨兽蹲伏,她想起张亢信中的决绝,唇角勾起锋利的弧度,“战场凶险,却看得见敌人,守的是家国山河。而这朝堂之上,看不见的刀光剑影,斗的是人心鬼蜮,争的是莫测帝心,到头来,连自己为何而战,都成了一盘迷局。”
谢昼庸面上那玩世不恭的笑意悄然敛去,他比谁都清楚,自家这位师姐冷若冰霜的琉璃外壳下,包裹的是一颗比地火还要炽热滚烫的心,即便自己深处险境,也总是想着平世间不平之事,这一点上看,跟那位状元郎倒是十分般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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