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排练中途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砸在礼堂的玻璃窗上,发出细碎的敲击声。程砚站在舞台侧边,手里拿着修改过的剧本,目光扫过林湛身上那件被强行套上的朱丽亚戏服——蕾丝领口歪斜,裙摆被他用剪刀粗暴地裁短了一截,露出膝盖上还未消退的淤青。
“第三幕阳台戏,重来。”导演组的学姐敲了敲剧本,“林湛,你的台词是‘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不是‘罗密欧,你他妈能不能别爬我家墙’。”
台下爆发出一阵哄笑。
林湛单手插在裙撑里,另一只手拽了拽领口:“这破衣服勒得我喘不过气。”他转头看向程砚,嘴角挂着挑衅的笑,“副会长,校规里有没有‘禁止谋杀演员’这一条?”
程砚的钢笔在剧本上划出一道长线:“校规第27条,彩排期间禁止擅自修改服装。”
“哦?”林湛突然跳下舞台,蕾丝裙摆扫过程砚的裤脚,“那你记我过啊。”
窗外雷声轰然炸响,暴雨倾盆而下。
器材室的门锁生锈了。
程砚拧到第三圈时,铁质的把手突然断裂,半截金属硌在他掌心,留下一道浅痕。林湛在他身后吹了声口哨:“破坏公物,扣三分。”
“是你昨天撬锁时弄坏的。”程砚推开铁门,灰尘在光束中浮动。
器材室堆满了校庆用的杂物——褪色的横幅、缺角的道具、几箱被雨水泡过的彩带。林湛径直走向角落的衣柜,从里面拽出两把折叠椅,其中一把的腿已经歪了。
“坐。”他踢了踢那把完好的椅子,“趁暴雨还没把房顶掀了。”
程砚没动。他的视线落在房间唯一的窗户上——窄小的气窗被铁栅栏封死,雨水顺着缝隙渗进来,在地面汇成一片暗色的水洼。
林湛突然伸手,指尖擦过程砚的手腕:“喂,你脸色很差。”
程砚猛地抽回手:“我去找备用钥匙。”
他转身时撞翻了身后的道具箱,木质的罗马柱模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黑暗来得猝不及防。
断电的瞬间,器材室陷入一片漆黑,只有气窗外偶尔闪过的雷电照亮室内轮廓。程砚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他后退一步,后背撞上铁架,几卷帆布应声滑落。
“操。”林湛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配电箱又炸了?”
程砚没回答。他的手指死死攥住铁架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耳畔嗡嗡作响,像是有人把整个海洋灌进了他的颅骨——十岁那年,他被关在钢琴房的储物间里整整三小时,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连呼吸都变成奢侈。
“程砚?”林湛的声音突然近了。
一只温热的手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粗糙的茧子磨过程砚突起的腕骨。林湛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带着薄荷糖的气息:“你该不会怕黑吧?”
程砚猛地甩开他:“别碰我。”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林湛在黑暗中沉默了三秒。
然后他哼起了一段旋律。
起初程砚没听出来——调子太散,节奏乱七八糟,像是随手拼凑的音符。直到第三小节,一个错音突兀地插入,他的脊椎突然窜过一阵战栗。
《月光》第三乐章。
他十岁那年弹错的版本。
“你手机……”程砚的喉结动了动,“为什么有这首曲子?”
林湛的哼唱停了。雷光闪过的一瞬,程砚看见他歪头笑了笑:“你猜?”
器材室角落的应急灯突然亮起,微弱的红光笼罩着两人。林湛蹲在地上翻找背包,耳钉在暗色中泛着冷光。他掏出一支钢笔和皱巴巴的便签纸,潦草地写了几个字,推到程砚面前。
「出去后我教你正指法」
漏了一个“规”字。
程砚盯着那个错字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抓住林湛的衣领,布料在他指间皱成一团。
“林湛。”他一字一顿地说,“你究竟还知道多少?”
林湛的衣领在程砚指间绷紧,蕾丝布料发出细微的撕裂声。
应急灯的红光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株扭曲生长的植物。林湛没有挣扎,只是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程砚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淡白色的旧疤,形状像个月牙。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多。"林湛的声音很轻,"比如你弹《月光》时故意弹错的那个音——"
程砚的呼吸骤然停滞。
"——是降B,不是原谱的A。"林湛的拇指摩挲过那道月牙疤痕,"你父亲用钢琴盖砸你的手,就是因为这个。"
雨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程砚松开手,后退时撞翻了身后的画架。素描纸散落一地,最上面那张是校庆海报的草稿——罗密欧与朱丽叶在阳台相会,但角落里被人用铅笔添了个戴眼镜的小人,正在笔记本上写"校规第37条:禁止殉情"。
林湛弯腰捡起那张海报,指腹蹭过涂鸦:"你改剧本的时候,为什么把殉情改成私奔?"
程砚的眼镜片在红光下泛着血色:"校规第27条禁止宣扬..."
"少他妈用校规搪塞我。"林湛突然把海报拍在铁架上,"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铁架震颤的回声中,程砚看见林湛锁骨下的银链滑了出来——那枚刻着"2011.3.3"的戒指在黑暗中幽幽发亮。那是他姐姐的忌日,也是程砚人生轨迹被彻底打乱的日子。
"因为死亡太简单了。"程砚突然说。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活着反抗才需要勇气。"
一道闪电劈过,照亮林湛骤然收缩的瞳孔。
林湛的拳头砸在铁架上时,指关节擦破了皮。
"你管这叫反抗?"他扯开戏服领口,露出锁骨下陈旧的烫伤疤痕,"把自己锁在规则里,连怕黑都不敢说出口?"
程砚的指尖陷入掌心。他突然抓起地上的钢笔,在便签纸上狠狠划掉那个错字,墨水晕染成一片狰狞的蓝黑色:
「出去后我教你正规指法」
"晚了。"林湛冷笑,"你十岁那年就该有人告诉你——"
他猛地拽过程砚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戏服下的心跳又快又重:"——弹错音不会死,但假装完美会。"
程砚的手掌下,林湛的肋骨间有一道凹凸不平的疤痕——是当年被钠溶液烫伤后留下的。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站在废墟般的器材室里,像两本被暴力撕开又胡乱粘合的书。
暴雨在屋顶敲打出癫狂的节奏。
林湛突然哼起《月光》的旋律,这次故意在每个小节都插入错音。程砚站在原地,感觉那些音符像细小的刀片,一层层刮开他精心包装的伪装。
"停...停下。"他的声音发颤。
"为什么?"林湛逼近一步,"因为听不得错误?还是因为——"
程砚的背撞上铁架,金属的寒意透过衬衫刺入脊椎。林湛的呼吸喷在他唇边,带着可乐和铁锈的味道:"——你其实早就想这么疯了?"
便签纸从程砚指间飘落,那个被反复修改的"规"字浸在水洼里,墨迹缓缓化开。
器材室的空气凝固了。
程砚的呼吸卡在喉咙里,林湛的指尖还抵在他的手腕上,脉搏在两人相触的皮肤下疯狂跳动。窗外的雨声像某种失控的节拍器,将时间切割成碎片。
林湛忽然松开手,后退一步,戏服的裙摆扫过地上的水洼。
"算了。"他扯了扯领口,声音低哑,"反正你也不会承认。"
程砚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掌心还残留着林湛心跳的余震。他弯腰捡起那张被雨水浸湿的便签,墨迹已经晕染成模糊的蓝色。
"我承认什么?"他问。
林湛笑了,那笑容像是从旧伤口里挤出来的:"承认你其实恨那架钢琴。"
闪电劈落的瞬间,程砚看清了林湛的眼睛——琥珀色的虹膜边缘泛着红,像是被暴雨打湿的锈铁。
"你姐姐的评语。"程砚突然说,"她说我弹琴像在**。"
林湛的呼吸滞了一瞬。
程砚向前一步,皮鞋碾过地上的海报,罗密欧的脸被踩出一个凹痕:"但她没说完后半句——'这孩子宁可烧死自己,也不敢点燃别人'。"
器材室角落的应急灯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红光忽明忽暗。林湛的耳钉在黑暗中划出银亮的轨迹,他猛地揪住程砚的衣领:"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程砚没有躲。
"我在学你。"他说,"学怎么当一个纵火犯。"
林湛的拳头擦过程砚的颧骨,最终砸在了他身后的铁架上。
金属震颤的嗡鸣中,程砚闻到了血腥味——不知道是来自林湛擦破的指节,还是自己咬破的舌尖。
"你他妈..."林湛的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火。"
他拽过程砚的手按在自己左胸,戏服布料下有一块不规则的凸起。程砚的指尖触到金属的质感——是那枚耳钉,林湛一直戴在里侧的那枚,贴着心口的位置。
"我姐葬礼那天。"林湛的呼吸喷在程砚耳畔,"我把她最恨的那架钢琴烧了。"
程砚的瞳孔骤然收缩。
雷声吞没了林湛最后的音节。
但程砚读懂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林湛时,对方翻窗进来撞翻的墨水瓶,是故意写错的检讨书,是钠溶液烫伤的疤痕。
都是火。
都是他不敢承认的、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反抗。
程砚突然抓住林湛的手腕,将他拽向器材室唯一的光源——那扇被铁栅栏封住的气窗。雨水透过缝隙溅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冰凉刺骨。
"你看清楚。"程砚的声音比雨还冷,"我们早就被关在同一个笼子里了。"
铁栅栏的阴影横亘在他们脸上,像一道道未愈合的疤。
暴雨停得毫无预兆。
月光从云层裂缝中漏下来,在积水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林湛的耳钉不再发光,程砚的眼镜也不知何时滑落。
"喂。"林湛用鞋尖踢了踢地上的便签纸,"你少写了个字。"
程砚低头看去——「出去后我教你正指法」——那个被反复修改的"规"字已经化开,变成一团蓝色的污渍。
"我知道。"他说。
林湛突然笑了,伸手抹去程砚颧骨上的血迹:"错就错吧。"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钥匙的碰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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