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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窝棚里的气息浑浊不堪,混合着汗味、血污的腥气,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那老叔嘶哑的话语落下后,便只剩下死寂,沉重的、几乎要压垮脊梁的死寂。有人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耸动;有人眼神发直,盯着窝棚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能从里面看出点什么。

我摊开手掌,借着从窝棚缝隙漏进来的一点惨淡月光,看着掌心那些干涸发黑、嵌在纹路里的谷粒。它们曾经是金黄的,带着阳光和泥土的气息,如今却沾满了秀云姐的血,变得沉甸甸的,像几颗冰冷的铅子,烙在我的肉里。耳边是山风穿过林海的呜咽,一阵紧似一阵,但我却奇异地、清晰地听见了水生那断断续续、带着哭腔的童谣,还有秀云姐最后那无声的、燃烧着嘱托的目光。

“把这首歌……带出山!”

这声音不是从耳朵进来,而是从我骨髓深处升起,带着那口咽下的、混着血的谷粒的灼痛,一遍遍敲打着我的神经。

天快亮的时候,山林里起了雾,乳白色的、湿冷的雾气弥漫开来,包裹着山峦、树木,也包裹着我们这群侥幸逃生的人。脸上烟灰的老叔挣扎着站起身,他的腿在逃跑时被流弹擦过,草草捆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发硬。“不能待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鬼子肯定会搜山,得往更深里走,往南边,听说那边有咱们的队伍。”

没人有异议。留下是死,走出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钻进浓雾里。脚下的腐叶软塌塌的,吸饱了露水,踩上去发出噗嗤的轻响。每一声响动都让我们心惊肉跳,不时有人因虚弱或绊到树根而摔倒,又立刻被旁边的人死死捂住嘴,生怕那一声痛呼引来搜山的恶魔。

我紧紧跟着队伍,手始终攥着拳,那些谷粒硌着掌心。秀云姐的目光和那首童谣,成了支撑我这具几乎要散架的身体的唯一力量。

我们在莽莽山林里跋涉了不知道多少天。饥饿和疲惫像两条毒蛇,啃噬着每个人的意志。带的那点野果早就吃光了,只能挖草根,剥树皮,偶尔找到几颗酸涩的野莓,都成了难得的美味。伤口在发炎,高烧折磨着几个人,夜里总能听到压抑的呻吟。有人走着走着,就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们甚至没有力气去掩埋同伴,只能扯些树枝草草盖上,然后继续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前行。

死亡成了常态,悲伤都显得奢侈。

直到有一天,走在最前面的老叔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不同于山风呼啸、也不同于鸟兽啼鸣的声音。是枪声!密集的、爆豆般的枪声,中间还夹杂着沉闷的爆炸!

“是打仗!前面在打仗!”一个年轻人哑着嗓子说,脸上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

老叔的脸色更加凝重:“绕过去!不管是哪边的人,撞上了咱们都得完蛋!”

我们调转方向,试图远离那战场。但枪炮声似乎无处不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浓烈的硝烟味顺着风飘了过来,呛得人直咳嗽。脚下的土地也在微微震颤。

又挣扎着走了大半天,我们来到一处较高的山脊。扒开茂密的灌木向下望去,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山下原本应该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此刻却如同炼狱。焦黑的土地上千疮百孔,到处是弹坑和残破的工事。几辆被击毁的坦克冒着滚滚浓烟,残骸扭曲得像怪物的骨架。更触目惊心的是那些散落各处的尸体,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和穿着灰色、蓝色军装的交错叠压在一起,凝固的血液将泥土染成了大片大片的暗褐色。零星还有枪声和爆炸声在谷地各处响起,显示着战斗并未完全结束。

我们趴在山脊上,连大气都不敢出。这就是战争,真实的、**裸的、残酷到极点的战争。晒谷场上的惨剧在这里被放大了千百倍。

“看那边!”有人低声惊呼,手指颤抖着指向谷地边缘。

那里有一条浅浅的小河沟,河水浑浊不堪,漂着杂物。一个穿着灰色军装、浑身湿透的士兵,正拖着一条受伤的腿,艰难地往我们这边的山坡爬来。他身后,几个土黄色的身影出现在河对岸,举起了枪。

“砰!砰!”

几声枪响。那灰色身影猛地一颤,趴在地上不动了。

对岸的鬼子兵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似乎确认了目标死亡,便转身离开了。

我们屏息等待了很久,直到确定下面再没有动静。

“下去个人看看,”老叔哑声说,“小心点。”

那个之前说话的年轻人自告奋勇,灵活地顺着陡坡滑了下去。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那个趴伏不动的士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脖颈。

“还有气!很弱!”他抬头向我们打着手势。

我们最终把那个重伤的士兵拖回了暂时藏身的一个狭窄山洞里。他伤得很重,一颗子弹从后背射入,大概伤到了肺,呼吸时带着嘶嘶的漏气声,还有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大腿,失血很多。他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起皮,浑身滚烫,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

我们没有任何药品,只能撕下相对干净的里衣布料,用随身水囊里仅存的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伤口周围的污垢和血迹。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让几个女人忍不住别过头去呕吐。水很快用完了,伤口也只是看起来干净了一点,根本无济于事。

“这……这咋办啊?”一个婶子带着哭腔问。

老叔沉默地看着昏迷的士兵,又看了看我们这群面黄肌瘦、自身难保的老弱妇孺,布满皱纹的脸上刻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我蹲在士兵身边,看着他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大概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他的眉头紧锁着,即使在昏迷中,似乎也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他的军装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上面除了血污,还有泥浆和硝烟的痕迹。

忽然,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

我凑近了些,屏住呼吸仔细听。

极其微弱的气流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不成调,也听不清字句。但那种节奏,那种试图发出声音的渴望……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童谣吗?

不,不可能。一定是听错了。是伤痛的呻吟,或者是无意识的呓语。

我直起身,摇了摇头。众人都期待地看着我,见我摇头,眼神又黯淡下去。

山洞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伤兵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以及洞外隐约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遥远枪炮的余音。

我们不能在这里久留。鬼子的搜索队,或者打扫战场的部队,随时可能发现这个山洞。而且,我们没有食物,没有水,没有药,留在这里,所有人都得死。

“得走。”老叔最终下了决心,声音干涩,“把他……把他安置好,我们得继续往南。”

所谓“安置好”,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我们无法带着一个垂死的人穿越这危机四伏的山林。

没有人说话。沉默即是同意。

我们找来一些相对干燥的树叶和软草,铺在伤兵身下,让他能躺得舒服一点。又把那个几乎空了的水囊放在他手边——尽管他知道,他可能永远也用不上了。

做完这一切,我们默默地收拾起那点可怜的随身物品,准备离开这个暂时的避难所。

我最后一个走出山洞,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年轻的士兵静静地躺在树叶铺成的“床”上,像一尊失去生命的雕塑。山洞的阴影笼罩着他,只有一点点天光从洞口照进来,落在他毫无生气的脸上。

就在这时,他的嘴唇又动了一下。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洞内过于安静,或许是我的心弦绷得太紧,我听得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字,更像是一个音节的开头,模糊不清,带着漏气的嘶声。

但那个模糊的音节,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的记忆。

像……像“拍”字的声母?

我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是巧合吗?还是……

秀云姐的目光再次浮现在眼前,那燃烧的、沉重的嘱托。水生颤抖的童谣在耳边回响。

万一……万一他不是在胡乱呓语呢?

万一他也会……也会那首童谣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等等!”我猛地转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已经走出几步的同伴们愕然回头看我。

“他……他刚才好像……在唱歌。”我指着洞内的伤兵,声音发抖。

“唱歌?”老叔皱紧了眉头,“丫头,你是吓糊涂了吧?他都那样了……”

“不!我真的听到了!”我急切地辩解,甚至带着一种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固执,“很像……很像我们村里孩子唱的那首!”

提到“村里”,所有人的脸色都黯淡了一下。晒谷场的惨剧是我们所有人无法愈合的伤口。

“哪首?”一个年纪稍大的妇人疑惑地问。

“‘你拍一,我拍一’……”我下意识地低声念了出来。

山洞内外一片寂静。只有风声。

那妇人摇了摇头:“这种童谣,好多地方的孩子都会唱,调子都差不多,不稀奇。”

她说的有道理。这首童谣流传很广,并不独特。

可是……万一呢?万一他就是知道完整的呢?秀云姐让我带出去的,不就是这首完整的、承载着我们村庄最后记忆和血泪的童谣吗?如果他能唱出来,哪怕多一句,是不是就意味着,这首歌真的有可能被带出去,被更多的人记住?

我看着同伴们疲惫而麻木的脸,知道他们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危险之地,活下去。我的坚持,在他们看来或许是不可理喻的。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老叔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叔,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我试试……我试试能不能让他再出声!如果……如果他真的会唱,哪怕多听清一句也好!”

老叔看着我眼中近乎偏执的光,又看了看洞内奄奄一息的士兵,沉重地叹了口气:“丫头,不是叔心狠,是咱们……”

“我知道!”我打断他,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咱们自身难保!可是……可是我答应过我姐!我答应过她的!要把歌带出去!这也许……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混合着这些天积压的恐惧、悲伤和绝望。

老叔沉默了。其他人都低着头。

最终,老叔挥了挥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一刻钟。最多一刻钟。鬼子不知道啥时候就来。”

我几乎是扑回到那个伤兵身边的。

跪在他身旁的树叶上,我凑近他的脸,能感受到他呼出的微弱而灼热的气息。他的生命正在飞速流逝,像指缝间的流沙。

“喂?你能听见吗?”我小声地、急切地呼唤他,“你刚才……在唱歌吗?”

没有任何回应。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嘴唇紧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洞外的同伴们不安地踱步,每一次轻微的响动都让我心惊肉跳。

我该怎么办?怎么才能让他开口?

忽然,我想起了水生。想起他是在极度恐惧下,无意识地唱出了那首童谣。

恐惧……或许,在意识的最后深处,人能抓住的,反而是最初记忆里最熟悉、最本能的东西?

我深吸一口气,用极轻极轻的声音,开始哼唱。哼的是那首童谣的调子,模糊的,不成字的。我只反复哼着开头的旋律,像母亲安抚受惊的孩提。

哼了几遍,他的呼吸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

我停下来,屏息等待。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再次微微张开。

更微弱的气流声,比刚才还要模糊。

我几乎把耳朵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孩……飞……”

两个极其破碎的音节,夹杂在嘶嘶的漏气声中。

孩?飞?

是“小孩”和“飞机”吗?!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他!他真的在唱!唱的就是“两个小孩坐飞机”!

巨大的激动和难以置信席卷了我,让我浑身都开始发抖。我强压下几乎要冲口而出的惊呼,继续用更轻柔、更稳定的声音哼唱那开头的调子,试图引导他,像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

“嗯……嗯……”他发出了无意识的鼻音,似乎在努力跟随这熟悉的旋律。

他的嘴唇又动了几下,这一次,似乎试图组成更完整的句子,但出来的依旧是破碎的音节:“……拍……三……”

拍三?是“你拍三,我拍三”吗?

童谣的下一句是什么?我拼命回忆。我们村里的孩子通常唱的是“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后面呢?后面的我记不太清了,水生那时候小,也总是唱到前面几句就乱编了。

秀云姐让我带出去的,是完整的!完整的!

“后面呢?”我忍不住低声追问,声音带着颤抖,“你拍三,我拍三,然后是什么?”

伤兵没有任何回应。他似乎耗尽了下意识哼唱的力气,呼吸变得更加微弱而急促,脸上的死灰色更加浓重。

“别睡!求你!再唱一句!就一句!”我摇晃着他的手臂,虽然知道这毫无用处。

洞外传来了老叔压低声音的催促:“丫头!差不多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

不!不能就这样放弃!他已经唱出了“拍三”,只差一点,只差一点或许就能听到更后面的!

我看着伤兵急剧起伏的胸膛,知道他随时可能停止呼吸。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

就在这时,我猛地想起了秀云姐塞进我嘴里的那口带血的谷粒。那不仅仅是活下去的嘱托,那更是一种力量的传递,一种来自土地、来自生命本源的力量!

我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看着掌心那些黑红色的谷粒。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抠下一小点——那已经不再是谷粒,而是凝固的血与誓言——将它轻轻放在了伤兵干裂的嘴唇上。

仿佛是一个古老的仪式。

我俯下身,再次在他耳边,用尽我所有的虔诚和力量,低声地、清晰地唱出了我知道的那部分:

“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小孩坐飞机。”

“你拍二,我拍二,两个小孩梳小辫。”

我停下来,充满期待地看着他。

他的眼皮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想要睁开,却无力办到。放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然后,极其艰难地,几乎是用灵魂而不是用声音,他吐出了几个字,比刚才清晰了无数倍:

“三……个……小孩……爬……雪……山……”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

听到了!我听到了!完整的第三句!

泪水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放声大哭,又想仰天大笑。

然而,他的生命之火也似乎随着这完整一句的唱出而燃到了尽头。那艰难挤出的声音戛然而止,胸膛的起伏猛地停顿,然后,彻底归于平静。

他死了。

带着那句刚刚唱出的、完整的童谣,死在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洞里。

山洞里死一般寂静。

我跪在原地,看着那张年轻却已失去所有生气的脸,泪水无声地滚落。掌心还残留着谷粒的碎屑,以及他嘴唇上最后那一点微弱的湿意。

“丫头!”老叔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恐慌从洞口传来,“有动静!快走!”

我猛地惊醒。远处,似乎传来了日语叽里呱啦的吆喝声和军犬的吠叫。

不能再耽搁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不知名的士兵,将“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这句话死死地刻进脑子里,然后抓起身边的小包袱,连滚爬爬地冲出了山洞。

“他……”老叔看了一眼洞内,已然明白。

“死了。”我哑声说,用手背狠狠擦去眼泪,“但我们快走!”

我们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茂密的丛林,向着与鬼子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亡命奔逃。身后,隐约听到了鬼子兵发现山洞的喧哗,甚至还有几声试探性的枪响。

我们不敢回头,拼命地跑,肺部火辣辣地疼,树枝刮破了衣服和皮肤也浑然不觉。

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声音,我们才瘫倒在一处隐蔽的溪流边,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心脏还在狂跳。但这一次,除了劫后余生的恐惧,胸腔里还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东西。

那个士兵……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怎么会唱这首童谣?是家乡的孩子都唱,还是……有什么别的渊源?他已经永远无法回答了。

但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为我,为秀云姐的嘱托,补全了童谣的一块碎片。

你拍三,我拍三,三个小孩爬雪山。

秀云姐,你听到了吗?歌,又多了一句。它正在被带出去,虽然是用这样的方式,这样的代价。

我从贴身的衣袋里——那件衣服上还沾着晒谷场的血迹和泥土——摸索出一小截之前捡到的、烧焦了一半的铅笔头,又找出一张勉强能写字的、皱巴巴的糙纸。这是我在逃难路上偶然发现的,一直藏着,觉得或许有用。

我背对着其他人,就着溪边岩石略微平坦的地方,用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一笔一划地写下:

一,坐飞机。

二,梳小辫。

三,爬雪山。

字写得歪歪扭扭,很难看。但每一个字,都像用血刻上去的一样。

写完后,我仔细地把这张纸折好,和掌心剩下的那几颗带血的谷粒放在一起,重新塞回贴身的衣袋,紧紧挨着我的心口。

那里,沉甸甸的,不再仅仅是悲伤和恐惧,还有了一份必须完成的重量。

接下来的路程,依旧充满艰辛和危险。我们躲避着鬼子的扫荡队伍,穿过荒芜的村庄,踏过焦灼的战场边缘。见过了太多惨状:被焚毁的房屋,无人收敛的尸体,坐在废墟上目光呆滞的老人……

但我的心态,却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不再只是一个被恐惧驱赶着逃命的幸存者。我成了一个承载者。我的身体里,藏着一首用生命换来的、尚未完整的歌谣,和一个必须完成的誓言。

我更加留意沿途遇到的所有孩子。那些躲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的婴孩,那些在难民队伍中茫然睁大眼睛的幼童,那些在临时难民营地里追逐打闹、试图找回一丝快乐的娃崽。

我悄悄地、仔细地听他们是否唱起童谣,唱的是哪一首。

有一次,在一个被炮火摧毁了一半的破庙改建的临时栖身所,我听到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抱着一个没有头的破布娃娃,咿咿呀呀地哼着:“你拍一,我拍一……”

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屏住呼吸靠近。

“……一个小孩穿花衣。”

她唱的是“一个小孩穿花衣”。和我们的不一样。

失望吗?有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触。这首童谣,就像野草的种子,在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上,以不同的形态,在不同的孩子口中顽强地生长着。它们或许词句略有不同,但那节奏,那韵律,那份属于孩童的、对生活和游戏的本能向往,是相通的。

这本身,就是一种抵抗。对毁灭的抵抗,对遗忘的抵抗。

我们继续向南。听说南边有“咱们的队伍”,能打鬼子,能给穷人饭吃。这成了我们这群飘萍般的人唯一的方向。

历经数月跋涉,翻越了无数山岭,趟过了数条河流,我们这支最初十几人的逃难队伍,最终只剩下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抵达了一个相对稳定的、被称为“后方”的区域。

在这里,我们第一次看到了穿着整齐军装、纪律似乎截然不同的中**队。也看到了很多和我们一样的难民,以及来自各地的、满怀热血的年轻人。墙上刷着抗日的标语,有人在高声宣讲,有人在组织募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沦陷区死寂绝望截然不同的、紧张却又充满希望的气息。

老叔和其他几位幸存的多亲,选择在附近一个残破的村庄暂时安顿下来,寻找失散的亲人或者找个能糊口的活计。

而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口,看着那些忙碌的、眼神坚定的人们,摸了摸胸口那硬硬的、藏着血谷和童谣记录的纸包。

秀云姐,我走出大山了。

我来到了你说的“外面”。

但歌,还没有完整。誓言,还未完成。

这时,我看到街角贴着一张大字海报:“救死扶伤,支援前线!战地医护人员培训招募!”

海报旁边,几个穿着灰色制服、臂上带着红十字袖章的女兵正在给围拢过来的人登记。

战地护士……能去到最前线,能接触到来自天南海北的士兵,能救死扶伤,也能……听到更多的声音,包括那些可能存在于士兵记忆深处的、来自他们遥远家乡的童谣。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笋,在我心中疯狂生长。

我整理了一下身上破烂不堪的衣服,用手拢了拢枯草般的头发,深吸一口气,向着那张海报,向着那几个女兵,坚定地走了过去。

秀云姐,水生,不知名的士兵……请你们看着我。

我不会停下。

歌,一定要完整地传下去。无论还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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