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来到研究所前。
这是一艘活着的船,船身是结实的木头,防火性不足,美观性恰好,绿色的藤萝伴着星星点点的碎花点缀着船身,配色不算互补,却足够活泼。
足有几层楼高的船阴沉沉地压下一片阴影,把小小的人笼罩着。
知闻抬头看这艘属于他们的船,脸上难得露出真实情绪:“要是能把它拿去换钱,想来我们下辈子也不愁了。”
船身颤抖几下,显然,船对新主人的提议并不赞同。
他挑了下眉:“真的是活的啊?”
在界内,不论有什么东西都不奇怪,但一艘活着的船并不在知闻的常规认知中,他可不认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物品会是活着的——尽管这个物品的体积过于实在。
仍抱有探知欲的前研究员好奇地戳戳点点,把船身上的藤蔓戳出一个小坑。
船对新主人的行动不太满意,便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点。
知闻觉得好玩,他环手回头看黑着脸的家伙:“喂,给我们一艘拥有自我意识的船,打什么坏主意呢?”
若不是打不过,伊尔一定会把手上的文件重重摔在面前两人的脑袋上,砸出脑花。但此时的他也只是扯着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会呢,这是为两位精心准备的,拥有自我意识的船可是稀罕货,十分少见。”
禾叶神游天外,此时才把注意力拽回来。
这位前不久还对老人威逼利诱、大逆不道、完全不理解何为尊老爱幼的金鱼脑袋并没对船发表评论。
她抬头看这艘比研究所还高的船,看不见全貌,就连天空都被船遮住一部分。
她和知闻,两个人。
一般情况下,他们只需要一片安静的小空间——显然,这艘船和“小”不沾边。
禾叶有些后悔。
在迈出研究所前,她应该把那些博士折腾出来,用于打扫卫生的器械搬出来,她实在不愿意将有限的时间用于无限的卫生整理中。
她略略叹气,忽的察觉到自己的生活经验有所缺失。
金鱼脑子的思维难以揣测,知闻总是无法准确猜测她在思考什么。
…和这样的家伙一起踏上旅途真的没问题吗?博士不会是为了拐一个人来照顾她,才嘱咐她带上我吧。
知闻想着,又觉得自己有病。
都踏上贼船了还想什么,不如想想之后该做什么。
“它会变小吗?”
禾叶触碰它。
这个庞然大物似乎轻微地抖动了一下,也许是人类手心的温度比它想象中高出了不止一点,温度——对它来说没有比高温更可怕的东西了,要是下一秒就被点燃该怎么办?
“只要你们想,”伊尔只想把两尊瘟神送走,他挥着手,像自动摇臂的什么零部件,“它是最聪明的船,告诉它你们的目的地,它就会马不停蹄地出发。”
聪明的船开始缩小。
它很快变成一粒沙子那么不起眼,又变成可以捧在掌心的模样,随后欢快地蹦进禾叶的怀里。
禾叶抱着船:“它好像很喜欢我。”
知闻抱着手肘冷嘲热讽:“那可真是太好了,恭喜你收获了一位非人类挚友。”
那不是很好吗?
抱着船的女人眨着眼,眼里分明飘着这样的意味。
和金鱼脑袋计较的我是白痴吗。
“…真是,”知闻捏着船把它按在地上,“变成能让我们住进去的大小,我想你不会蠢到这种要求都做不到吧。”
船颤颤巍巍地晃动,在知闻的威胁中渐渐变大、又变大。
“它真听话。”禾叶感叹。
伊尔的脸都要皱成花了,他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希望两位瘟神离研究所远一些,最好这辈子都别再见面:“请吧、请吧两位,我做到了该做的,那么轮到你们了。离开这里,离开得越远越好,研究所的一切都请抛于脑后吧,就当这些年是一场幻梦…当然,既然是梦,那就不必说给旁人听了。”
船又开始长大,它大得像刺破天空的矛,将站在甲板上的暂居者高高举起,直到能看见研究所的全貌。
太阳越来越近,让禾叶感觉脑袋都要被烤熟了。
她几乎要看不清研究所的轮廓,只依稀看见黑色的小点接近研究所,又被银白色刺眼的存在吞没了。
会出现在这个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研究所消失了,像被扔进水里的火团,融化得悄声无息。
身体里,心脏处,埋在体内的某个东西忽然抽动了一下。
…好奇怪。
指尖轻轻触碰跳动的心脏,扑通扑通,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在研究所的回忆像那些破碎的镜子一样失去色彩,褪色成黑灰色。
禾叶愣神,好像有人在牵动她的记忆,把什么不必要的东西一点点拆去。
“所有接任研究所的人,都会被研究所同化,每一任博士都是研究所的锚点,”知闻大概是叹了口气,他把手放在后脑勺,撇撇嘴,“看来这家伙和这个地方相性不好嘛,不知道会带着研究所躲到什么地方去,其他地方可不容易触碰到界外的边界…啧,反正和我们也没关系了。”
“禾羽。”
“什么?”
知闻看向禾叶,她的侧脸被阳光渲染成亮晶晶的,漂亮得像被砂砾磨得坚硬的钻石。
“…禾叶姐,你哭了?”
禾叶却有些茫然。
被匆匆拨开的迷雾让她的记忆变得清晰,可那些欢乐、无助、痛苦的回忆把大脑搅成一滩烂泥。
哭了?
手指沾上一点湿意,禾叶慢慢地说:“博士…她叫禾羽,如果记忆没出错,她应该是我的母亲。”
“那些记忆离我已经太远了,”禾叶说的有些艰难,那些被刻意掩埋的记忆此时占据了大脑的一半,让她无法正常叙述和思考,“但我应该是界外人…在很久以前。”
那的确是很久之前的故事了,早在博士还没来到界内,早在禾叶刚刚出生,早在她们曾经是界外的一对普通母女。
但席卷而来的记忆让禾叶记得自己刚出生时博士脸上温和的笑,记得那双柔软的同时也带着茧子的手,博士会抱着她坐在院子里,院子里的摇椅会随着博士的动作起伏,摇摇晃晃得像一场不会醒的梦,伴随着花香在眼前摇晃的拨浪鼓,吊在头顶总是被拨弄的风铃,那些遥远的记忆随着砂砾里的水汽回到她脑海中。
直到博士推着婴儿车路过一个普通的街口。
名为“禾叶”的婴儿坠入里世界,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奄奄一息时被一条游鱼拱醒。
“那条金鱼快死了,”禾叶依旧慢慢的,她记起了更多,“它说‘你长得真奇怪,不太像游鱼,反正我也快死了,那就把身体借给你用吧’。”
于是快死去的婴儿将灵魂送进游鱼的体内。
失去灵魂的身躯被无数游鱼送来的食物一点点抚养长大,而婴儿却离开了那栋破屋。
婴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一条金鱼。
应该叫金鱼,为什么是游鱼?
我想去大海,金鱼应该去大海,大海是蓝色的,这里是金色的。
所以我要离开。
那条装载着婴儿灵魂的小小游鱼从沙漠中探出头,她努力地嗅、努力地嗅,终于嗅到了蓝色的气息,那是潮湿的,带着灿烂的香气。
她开始游动。
可游鱼的身体那么小,这片沙漠那么大,她不分昼夜地向前,却始终离不开这片沙漠。
“你要去哪里呢?”从身边经过的游鱼问她。
“我要去大海。”她说。
“你和我们不一样,”游鱼在她周围打转,“所以你会想去大海,但大海会把你压死。”
“什么是压死?”
“就是压死。”
游鱼耐心地解释:“游鱼就是生活在沙漠的,鱼怎么可以去海里呢?就算是你也会被大海压死,你见过生鱼片吗,最后会变成那样一片。”
“那什么是生鱼片?”
“就是活生生被压死的鱼。”
可什么是死呢?
那条年纪很大的游鱼离开了,她还没问出口的问题没得到解释。
但名为“死”的词汇在金鱼脑子里留下痕迹,尽管她并不害怕所谓的“死”,也无所谓会不会被“压死”然后变成“生鱼片”,她只知道,自己要继续往前游,直到进入今天的大海。
“死”也没什么好怕的,不能进入大海更可怕。
她确信这一点。
“这种鱼叫做小丑鱼,而这只小丑鱼叫做尼莫。”
“尼莫想回家,回到海里,回到家人身边,小鱼就是要回家的呀,大海就是小鱼的家。”
“姐,叶叶这么小,能看懂吗?”
“现在看不懂也没关系,等长大之后可以陪她再看一次…或者两次?说不定她以后不喜欢这种类型的动画电影呢。”
要回家,小鱼要回到大海。
满是星光的夜幕下,沙漠中的小鱼醒来,她拍拍尾巴,把困住她的沙土拍飞,又探出头嗅嗅空气中潮湿灿烂的气味。
大海是小鱼的家,不回家就找不到妈妈。
……
她游动着,迟疑地想。
死是什么呢?
妈妈又是什么?
记忆中,带着温柔笑意的女人像走廊的镜子一般碎裂开来,重新拼凑的碎片组成一扇花了红叉的木门。
那扇门之后,是她童年居住的小院,院子里应该有一把摇椅,摇椅边应该有一颗高高的树。
博士把进入界内的锚点设置在那里,只要她推开门,就能回到研究所。
所以她从没进去过。
“我不明白,”禾叶说,“我该做些什么吗?我该露出什么表情?我不明白,这么多年她都是博士,只是博士。”
身为金鱼的时间让她忘记自己是从外面来的,在研究所的工作又让她认为自己一直是界内人。
那她到底是谁,到底是什么?
“我以为我只是一条金鱼。”
她看起来都不像禾叶了。
知闻盯着禾叶缀满茫然的眼睛,深深地、像是要把肺部的气体全部挤出来一样用力地叹气。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会对她说出那种话,因为你知道她一定能留下我。
又被算计了吗?
但不排斥…唔、说不定我生来就该陪着金鱼脑子到处跑。
没得到指令的船开始移动,它破开阻碍缓缓移动,尽管不知道该去哪里,哪里又是目的地。
“有人动过你的记忆,”知闻露出笑容,“当然,我们都清楚那个人是谁。”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关于博士的事情,你知道我的来历,这些是把我送进研究所的人告诉我的。”
“是你没听过、不了解的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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