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第二个周六,是童钰和班主任约好带家长谈话的日子。
当天,他一早就起床了,踮着脚尖来回在姐姐房门外踱步,还不时将耳朵紧贴着门板,奈何一直没听见里面发出动静。
墙上的挂钟越来越逼近十点,他犹豫再三,深吸一口气,轻轻叩响了房门。
“姐,该起床了……”
“起来了!起来了!”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
一分钟过后,童钰看到姐姐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长发站在门框边朝他呲着牙傻乐。
他有些意外,以为姐姐至少要先骂他几句,再赖上个十分钟,才肯起来。
瞧他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童潆忍不住吐槽一句:“赚钱谁不积极?”
她打了个哈欠,踩着老妈从鞋柜深处翻出来的水晶凉拖,晃晃悠悠转到冰箱前,拿出了一个苹果和一片面包当做早餐,叼着面包时,还含糊不清地补充道:“何况是白捡的便宜。”
她估摸着今天出这趟门,最多花两个小时就能搞定他的班主任,怎么着时薪得有一千吧。
阳光透过厨房的纱窗,在她裸露的小腿上勾勒出金色的轮廓,她僵住了一瞬,想起什么似的,将啃得干干净净的苹果核“啪”地扔进垃圾桶,然后旋风般冲回卧室。
童钰警惕地跟着她跑了过去,见她坐到了梳妆台前,小心翼翼地往脸上涂抹着东西。
镜中映出弟弟惨白幽怨的脸,童潆噗嗤笑出声:“我就涂个防晒霜,这么大太阳,出去一趟起码黑八度……要给你也抹点儿?“
“不用了,姐,你快点!”童钰实在没那个心情。
他和班主任约好十点半在办公室见面。姐姐要是再墨迹下去,他们没准会迟到。
“哎,你说我要不化个妆?”童潆突然转身,双眸闪着亮光,“你那班主任帅不?”
童钰信口胡诌:“教数学的,老,丑,秃头,油腻……”
“打住,打住……”这确实很符合童潆对数学老师的刻板印象,她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稀疏的地中海发型和泛着油光的脸了。
最后她穿着宽松的T恤和洗得发白的牛仔短裤,踩着一双高帮拖鞋就出门了,连头发都是随手乱抓的,一缕不听话的刘海在眼前晃荡,她也懒得去管。
好不容易走到院子里的车棚,童潆又跟生锈的车锁较上劲了。
“这破车多久没骑了?”她看了眼手表,焦躁地拧着车钥匙。
那是一款老旧的国货电动车,车头和反光镜都黏着落满灰的橙黄胶带,车尾的后备箱虽被弹力绳捆在车身上,但也摇摇欲坠。
在童潆的印象里,大约是十几年前,她还在读初中的时候,她老爸经常骑着这辆电动车去十几里外的工地上班,后来她读到高中,家里添了一辆汽车,这小电驴便也没怎么使用过了。
算起来这车子可能和童钰的年龄差不多大。
童潆也不想顶着大太阳骑电驴,奈何云栖县城内只有三四条公交线路,而且公交车绕来绕去的,晃到学校起码要半小时。
她不断用力拧着钥匙,好半晌,终于听到嗡嗡的声响,古董电动车终于有动静了。
然而,油门发动的同时,车后座的皮垫也裂开了一道口子,发黄的海绵弹射而出。
“……”姐弟俩同时沉默了。
“上来上来。”童潆管不了那么多,扣上头盔,一屁股就坐了上去。
她单脚撑地,示意弟弟坐后座,可童钰刚跨上去,整个车身就明显下沉了几分,电动车发出两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童钰!”童潆载着他有种拖了一头大象的感觉,她吼道:“你多少斤了?!”
“我才51.56公斤!”男孩涨红了脸反驳。
“你才刚上初中?这合适吗?”童潆一脸惊恐,“比我还胖,平时叫你少吃一点!”
在姐姐震惊的眼神中,童钰补充道:“我身高163.1厘米,重的都是骨头!人苗条着呢!”
姐弟俩吵吵闹闹,电动车也摇摇晃晃地驶出巷口,接入主路。
九月的风裹着桂花香扑面而来,周六的街道比平时多了几分烟火气。
各色小摊前围着不少小孩,卖煎饼的大爷手腕一抖,金黄的蛋液在铁板上绽开完美的圆形;人行道上,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男孩儿眉飞色舞地议论着最火爆的游戏;近几年在小县城遍地开花的零食店和奶茶店已经开着大喇叭循环播放广告……
太阳爬升得越来越高,童潆载着弟弟龟速前进,暴晒的天气和迟到的焦虑令她无比烦躁,根本无暇观看路边风景。
云栖县一共就两处稍显繁华的街区,好巧不巧,都是他们去云栖一中的必经之路。
他们家距离学校有大约四公里的路程,平时上学起得早,路上畅通无阻,骑自行车20分钟足够了,骑电动车的话,约摸10分钟就能抵达。
可今天偏逢上黄金时段的周六,这就如同逆水行舟,几乎是寸步难行。
穿越熙熙攘攘的人群时,童潆每骑上几秒钟便要踮一下脚。
童钰发现姐姐在艰难地支撑电动车,心里有些酸涩,“姐,要不我带你吧……”
“你个未成年,让你带我?”童潆冷呵一声,刻意逗他,“你想进局子我可不想!”
童钰的脸立即垮了下去,他现在不想听到任何和警察有关的东西。
顺利穿过第一道街区,童潆紧拧着油门,心情也因为耳畔放肆响动的风声变得畅快了些。
她还不忘急中抽空,‘安慰’童钰的情绪,“别急,姐这就送你去公安局自首哈!”
“啊——”童钰仰天长啸,恨不得立即跳车。
“哈哈哈哈……”童潆的笑声盖过了弟弟的喊声。
然而,还没笑够三分钟,前进道路就再次被人流阻断了。
她叹了口气,忍不住问童钰,“你这什么老师,怎么周末找家长谈话?”
“丰老师今天开会,他说开完会就顺便和我家长谈话。”童钰心虚地看向柏油地面。
他这话说一半藏一半,其实是他主动要求周六带家长来学校的。
他并不想在上学的时候带家长来学校,因为要是被他的同学看见了,他们肯定会在背后议论他,初中生涯才刚刚开始,他可不想落人口舌。
他绝对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这件事!
太阳不断攀升,暖风呼呼往童潆的脸上撞,她热得发懵,压根没认真听童钰的话。
她以为那句‘丰老师’是童钰在骂他的老师是‘疯老师’,于是附和道:“那你老师确实够疯的。”
童钰啄了下头,很难不表示赞同。
电动车歪歪扭扭地拐进学校所在的支路,路上异常平坦,古董电驴都没有再咿咿呀呀地叫唤了。
童潆发现她曾经骑自行车上学时,熟练避开的每一处坑洼,都已经被匆匆流逝的时光填补平整。
怀着别样的情绪,终于看到了学校的大门。
大门敞开半边,童潆打算一鼓作气冲进闸口,可身穿藏蓝色制服的门卫大爷却将她拦住了。
“哎哎哎,干什么的!”大爷从保安室的窗户里探出头,顺带按动遥控器关闭了闸门。
眼见着闸门像巨蟒出穴一般挪动,童潆捏住刹车,急忙调转了电动车龙头,堪堪避开一场车祸。
车子停稳时,她扭头看了眼弟弟,见到他也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童钰往地上狠狠蹬了一脚,迅速从电动车后座上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保安室窗前,巴掌“啪”地拍在玻璃上:
“大爷快开门!我们有急事!”
门卫大爷刚拿起飘着茶叶的搪瓷碗,被这动静惊得手腕一抖。
他瞥了下嘴,不耐烦地背着手踱出来,“你们是什么人呐?来学校干嘛?”
“我是一中的学生,来找老师的!快放我们进去!”眼见着校门口的电子钟显示10:27,童钰急得直蹦,运动鞋底都在地上蹭出了黑印。
“啥?”大爷掏掏耳朵,“大点声!”
童钰鼓起胸腔,扯着嗓子吼:“放——我——进——去——!”
大爷狐疑地打量着他乱翘的头发和慌乱的身形,摇摇头道:“没见过你啊。”
他将枯树枝似的手指往童钰面前一摊,“学生证拿出来瞅瞅。”
“我……”童钰的脑袋突然卡壳,因为他的学生证在书包里,而书包,在家里……
手足无措之际,余光瞥见停好车正往这边走的姐姐,他激动地指着她说:
“那我姐你总认得吧?”
他将下巴一抬,无比骄傲道:“她当年可是云栖县的理科状元!”
“啊?”大爷歪着脑袋,耳背的毛病又犯了,“什么芝麻汤圆?”
童潆听到弟弟又在拿她吹牛,无奈地摇摇头。
她初高中六年,全是在云栖一中度过的,实在是太熟悉这所学校了。
没等大爷反应过来,她已经冲进保安室。
保安室的墙上,还是照例贴着各班班主任的联系电话表。她扫视一遍,很快找到了弟弟的班级,随后直接拿出手机,迅速拨打了表中号码栏的数字。
大爷被这突然袭击搞得一愣,扭头走进保安室,指着童潆呵斥道:“你干嘛?这儿不能随便进!”
心急如焚地等待了几秒,手机传来“嗡”的一声,电话接通了。
童潆二话不说,直接把听筒怼到追进来的门卫大爷耳边。
大爷吓懵了,下意识接过电话,但又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对着手机“啊?”了一声。
童钰紧跟着大爷进来,凑到大爷身侧,大声向电话那头的老师告状,“老师,门卫大爷拦我!不让我进去!”
大爷抬高手肘,抢回通话权,电话那头的人刚好说了些什么,大爷回道:“哦……是有个毛头小子要进来……”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了几句,大爷说着说着顿了一下,捂住听筒,斜眼瞥了瞥童钰,“你叫什么名字?”
“童钰。”童钰双手抱臂,冷酷地报上自己的名字。
通话还在继续中,大爷的表情渐渐松动,“行吧行吧……”
他挂掉电话,将手机交还给童潆,冲两人摆摆手,“进去吧,老师在办公室等你们。”
童钰临走时还满脸不爽地扭头朝大爷“切”了一声,童潆嫌他幼稚丢人,捂着脸将他的脑袋掰了回来。
进入校门后,童潆很难不感怀,多年未曾回到校园,她的目光掠过熟悉的槐树、陌生的蓝墙……记忆不断被眼前的现实翻新重构。
“姐,快点!”童钰在前头催促。
她快步跟上,顺手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待会儿记得叫妈!”
童钰猛地捂住嘴,慌张四顾,还好周围没人,否则他就露馅了。
他们接连经过初三、初二年纪教师办公室,办公室都空荡荡的,只有几颗盆栽在桌上绿得晃眼。
快要走到挂着“初一教师办公室”铭牌的门前时,童潆的呼吸突然滞住了。
透过廊侧半开的玻璃窗,她看到了一道清瘦的剪影。
阳光透过百叶窗,落到了办公室内的男人身上。他坐姿笔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整齐地挽到手肘,正在低头批改着作业。似乎对学生的答卷不太满意,他眉头微敛,严肃认真的模样有几分生人勿近。
居然是丰谨时!
童潆一眼就认出了他。
七年以来,那张只沉寂于睡梦中的容颜,此刻,正无比真实地回归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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