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阳光晃得刺眼，丰谨时还是发现童潆脖子上挂了一圈的汗，面颊也晒得通红，连带着眼眶似乎都显得红肿。
在他的记忆里，她一向风光无限，是所有老师最喜爱的学生，是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即便是当初和他分手时，她也是骄傲果断，不可一世的。
然而阔别多年，他却见到了她的窘迫与脆弱。
他垂眸，掩去眼底的担忧，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丰老师！”见是班主任，童钰信心大增，激动地把脑袋伸进车窗，“我们的电动车被偷了！您能捎我们一段路吗？”
其实丰谨时在停车的时候就已经解锁了车门，他点头，声音略带沙哑，“上来吧。”
童钰拉开车门，“嗖”的一下就窜上了后座，刚坐稳，发现姐姐没有跟上来。
他下意识喊了声“姐！”，意识到班主任在场，立即捂住嘴，眼珠子在老师身上打转，见他毫无反应，才接着说：
“妈！老师同意带我们！”
可童潆却站在原地迟迟不动。
热风一吹，她的T恤左右鼓动，显得身形异常纤薄瘦小，随时都像要被风刮走。
丰谨时记得高中时她的脸颊还有些婴儿肥，现在下颌却瘦出了尖尖的弧度，也不知道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
“妈！”童钰在后座催促，“快过来！老师还开了空调呢！”
姐姐依旧没有动静，童钰尴尬地挠了挠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老师的脸色。
发动机已经熄火，丰谨时极富耐心地等待着她，表情未见起伏。
童钰每一秒都过得万分煎熬，一分钟后，他实在忍不住了，对老师说：“您再稍等一下下，她可能没听见，我、我去请她！”
“不用，”丰谨时解开安全带，开口拦下他，“我去请就行了。”
谁知他车门还没打开，如同雕塑般的童潆忽然动了下。
“哪敢劳烦丰老师？”
她扯出一个笑容，端起手臂，款款走向后座。
丰谨时淡定地扣上安全带，眼里没有丝毫意外，仿佛早已预判到她的行为。
上车后，童潆瞥见副驾台上放着一把气垫梳，嘴角的笑顿时僵了，丰谨时递给她一包纸巾，她也没有接。
发动机终于响动起来，童钰兴致勃勃地报上家庭住址：“老师，我家住在……”
“我知道。”丰谨时打断了他，声音很轻很轻。
“这您都知道？！”童钰微张着下巴，他们家是自建房，地方可不好找，连外卖快递都经常被送错。
道路拐了个弯，丰谨时专心开车，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童潆倒是胸口堵得慌。
丰谨时当然知道她家的住址。
他曾在比今天还要毒辣的太阳底下，等过她很多很多次。
高二升高三的那年暑假，学校补课，一整个夏天几乎都没有假期。那段时间，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
丰谨时家离学校更近，但他总会一早就绕到她家，有时在她家的老槐树底下等她，有时她父母出门晚，他就在不远处的巷子口等她。晚上下晚自习，他又要先把她安全送到家，再自己折返回家。
童潆假装整理头发，趁机又瞥了眼那把气垫梳，粉白桥嫩的颜色，小熊形状的圆头，长柄上印着卡通印花，款式新潮好看。
不知道是什么样可爱的女孩子用的。
她想，他年少时对她就那样好，现在成熟了，对待别的女孩，应该更好更上心才对。
两个成年人各有各的心事，默契的一言不发。
只有童钰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丰老师，听说您是京州人？”
童钰发现老师没开导航，但一路上又开得平稳顺滑，显然对路况十分熟悉。
他和所有的学生一样，对老师一肚子好奇，“我还听别的老师说，您刚研究生毕业就到我们学校任教了，怎么会对云栖县这么熟悉？”
“高中时，在这生活过一段时间。”丰谨时淡然目视前方，好像在诉说着与他无关的经历。
“这样啊！”童钰一听这话，立马算了算老师读书的年纪。
算完后他立即来劲了，双手扒在副驾驶的椅背上，“那你知道我姐姐吗？她可是理科状元！而且，她还在京州的大厂……”
“少说两句话死不了！”童潆死死捂住童钰的嘴，这小子什么时候可以不拿她到处吹牛啊？
万一丰谨时追问她的近况，她可不想说出来丢人。
“嗯，知道。”丰谨时浅浅一笑，出人意料地回答了童钰。
“什么！这您都知道？！”要不是被姐姐摁着，童钰都要弹起来了。
童潆慌张地盯着后视镜，生怕丰谨时把他们高中的事情说了出来，这要是被童钰知道了，绝对会缠着她八卦个不停。
可一紧张，她的肩膀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紧紧扣住车门。
“怎么了？”丰谨时听见她呜咽的声音，猛地踩了下刹车，靠边将车子停下。
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慌乱。
“妈！您怎么了？”童钰赶紧扶住姐姐摇晃的身体，几乎和丰谨时同时出声。
“没事……”童潆只回应了弟弟的关切。
她咬着唇，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神经痛而已。”
丰谨时紧紧攥着方向盘，“先去医院。”
“真的不用，”童潆急忙摇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用手肘捅了捅童钰，“你跟他说我过会儿就好了，我这么强壮的人，这点小痛算什么？”
童钰看看姐姐又看看老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还是照说不误：“应该不用，我姐前不久已经出院了，这是后遗症。”
说完他才反应过来，大家明明在一个车里，为什么要他传话！
出院？
说明住过院，而且还有后遗症……
丰谨时从童钰的话里捕捉到不少信息，接下来的路，他面色沉闷，一言未发。
车辆稳稳驶进小巷，发动机刚停，童潆就垮着肩，头也不回地钻进了院子。
丰谨时的目光紧了紧又松了松，最后无奈长叹一声。
童钰倒是礼貌，临走时还不忘恭敬地向老师道谢。
丰谨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特意叮嘱他：“好好照顾你姐姐，多劝劝她，别让她再熬夜劳累了。”
“我姐？不是……”童钰想反驳，但丰谨时已将车窗摇上。
他愣愣地目送老师离开，和姐姐一起推开家门时，正见妈妈在缝纫机前忙碌。
“你们俩去哪儿了？怎么大中午的才回来？”
江莲心听见接连两道脚步声，不用看都知道是她的两个小宝贝回来了。
她是一名裁缝，准确来说，是服装流水线上的女工，常年伏案工作让她的背有些驼，围裙下的肚子也因久坐而变得圆润。
纺织业是云栖县的支柱产业，像江莲心这样的中年妇女，大街上比比皆是。
童潆每十个同学里面，就有八个人的妈妈是裁缝。
当她很小的时候，她甚至以为全天下人的妈妈都是裁缝。
缝纫机走针的声音嗡嗡作响，姐弟俩面面相觑，才想起老妈半月一休，今天恰逢十五，刚好放假。
面对老妈抛出的致命问题，童潆挑眉看向弟弟，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童钰急中生智，转移话题，“老妈，姐姐刚刚又神经痛了！”
既然怎么回答都会露馅，干脆不回答。
“你！”童潆捏紧拳头，咬牙切齿地瞪着他。
妈妈拧着眉，念叨声不断从客厅角落的缝纫机旁传来：“唉，让你多运动不听，整天窝在家里睡觉！医生说了，要多运动，增强免疫力……”
童潆听得一个头两个大，就算她已经25岁了，妈妈还是把她当小孩子，唠叨个不停。
江莲心忙中抬头，看见这两个孩子满脑袋的汗，停了停脚底下踩着的踏板，指着童钰，“去，把空调开开。”
童钰刚从冰箱拿出两罐冰镇饮料，别着脑袋说：“我姐不让我开空调。”
“开吧开吧，电费爸妈出。”江莲心笑着望向童潆，宠溺地摇摇头。
女儿刚从京州回来的时候，她逗她说用电费抵房租，她故意较劲呢。
刚埋头换了片布条，江莲心又立即抬头，“桌上有饭菜，赶紧洗手吃饭。”
姐弟俩齐声道：“知道啦，知道啦……”
.
饭后，童潆把童钰拎进房间训话。
“说！你数学试卷抄谁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简单题目一通乱蒙，难题却都做对了。
“什么？你在侮辱我！”童钰梗着脖子，气愤地叉腰，“最后一题全班就我一个人做对了，我抄谁的？”
“行吧行吧，”童潆也是诈他，见他表情不像说谎，才好声好气地问他：“那你这小脑袋瓜是怎么想的？简单题放着不做？”
“根本没时间做，全身心研究大题去了！”
童潆就纳闷了，“分数重要还是做难题重要？”
童钰眸中燃起光芒，“当然是做难题重要！”
童潆“啪”地抽了下他的脑袋，“你分不分得清主次？”
“难题就我一个人会做，全班数我最聪明，可有面子了！”
“考个60分还好意思说自己最聪明？你的面子就值60分？”童潆忍不住朝他翻白眼，“知不知道你现在最重要的是什么？”
童钰扬着下巴，“当然是学习了！”
童潆唇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刚想夸赞弟弟，却听见他又嚷了一句：
“还有和小美一起去京州！！！”
“什么小美？”童钰一句话让童潆满脑袋问号，“去什么京州？”
童钰和她卖关子，“秘密！”
“你给我老实交代！”童潆想把他拎起来暴揍一顿，可弟弟已经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她只能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结果童钰不仅不吃这一套，还反过来拷问起她来了，“姐，我还想问你呢？你和我班主任怎么回事？我感觉你们俩怪怪的，到底在办公室聊了些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童潆开始甩脸色。
童钰“切”了一声。
二人僵持不下之际，房门嘎吱作响，江莲心推开了半掩的门，“你们俩说啥呢？什么班主任？”
她刚收拾完厨房，就听见这姐弟俩吵吵嚷嚷的。
童钰扯着嗓子：“说丰老师呢！”
“你们丰老师怎么了？”江莲心倒是知道童钰的班主任姓丰，只不过还没见过。
“老师人可好了，刚刚还送我们俩回来呢。”童钰一股脑说道：“而且老师可神了，居然知道咱们家住址！精确到门牌号的那种！”
江莲心若有所思，开学才半个月，她并不记得学校采集过学生的家庭住址，于是试探性问：“你这老师多大了？”
童钰捏着下巴，回想了一下老师的模样，“和姐姐差不多大，又高又帅又斯文，他还说高中在咱们云栖县待过呢！”
“闭嘴！”童潆一脚跺到童钰的脚背上。
她真的忍无可忍，童钰这会儿怎么不说丰谨时又老又丑又油腻了？
要是早知道童钰的班主任是丰谨时，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精心描画三小时的妆容，换上最奢华的衣裙，光彩照人地出现在他面前。
她怎么可能让前任看到她这么狼狈出糗的模样！
瞧见女儿一脸心虚，江莲心瞬间明白了什么，啧啧叹道：
“姓丰的孩子，在我们云栖县，不多见呐！”
“烦！”童潆狂躁地抓了下脑袋，觉得多说无益。
江莲心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对了，所以说你们之前是去学校了？”
童钰两眼一直，完蛋，说漏嘴了！
当晚，他迎来了爸妈混合双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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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相逢（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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