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的卡城，在一场彻夜的雪暴后，终于陷入了沉寂。
天地间一片纯白，清雪车的嗡鸣与人们铲雪的闷响交织在一起。我把棉服领子竖起来，挡住刮脸的冷风，红色毛线帽檐下，眼睛被雪地的反光刺得有点睁不开。
也不知为何，今天心里总隐隐有些发慌，像被这厚重的雪闷住了呼吸。
“夕夕，要不你先回家？我买完东西就来。”一旁的阿程搓着通红的手，扭头看向我，他呵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寒风里。
“不用，我都走到这儿了！”我吸了吸鼻子，故意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向不远处的超市招牌，“看，都快到了。”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空气里飘散着肉桂与烤苹果的香甜。对孩子们来说，这是一年中最漫长而甜蜜的等待。整座城市仿佛都沉浸在童话般的暖意里，让人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我们沿途经过的小别墅，几乎每一家都闪烁着彩灯，前院装点着五颜六色的饰品和憨态可掬的充气玩具。
我指着一户院子里那个超大号的充气圣诞老人，忍不住“哇”了一声。
“快看那个！好夸张！”
圣诞老人两侧还摆着抱着礼物的充气小熊，院子里的矮灌木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上面挂着闪烁的彩灯和鲜艳的红色蝴蝶结。
阿程停下脚步，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他嘴角撇了撇，带着点他这个年纪男生特有的、装出来的酷劲儿：“啧，这家人真够浮夸的。晚上灯一亮，肯定晃得人睡不着觉。”
“你就是嫉妒！”我白了他一眼，“阿程哥，你说他们家圣诞树下会不会堆满了礼物？游戏机、公主裙什么的……”
“你想得美。”他轻笑一声，继续往前走，“等以后……等我挣够钱了，说不定也能整个这样的房子。”
“真的假的？那你可要说话算话！”我快走两步跟上他，“到时候我去你家玩，你得给我留个最好的房间！”
“成啊，反正房间多，随便你挑。”他答得挺随意，听起来像个遥远的玩笑。
我努力想象着那副画面：平安夜的彩灯温柔笼罩着整条街道。透过每扇窗户的缝隙，能望见客厅里熠熠生辉的圣诞树，满树的装饰品泛着微光，随风轻摇，宛如一群起舞的小精灵。树下堆着包装精美的礼物，空气中荡漾着天籁般的圣诞颂歌。
可想着想着，我心里却莫名空了一下。
“再漂亮的彩灯，天亮了也会熄灭的啊……”话一出口，我自己先愣住了，不明白这份突然的伤感从何而来。
阿程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来看我。雪花落在他睫毛上，融成细小的水珠。他眼底映着雪光，明亮地闪烁了一下，不知怎的，却让我想起夜空中即将燃尽的星辰。
他沉默了一瞬，随即笑着用掌心揉了揉我的头发。
“小傻瓜，”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像雪落在地上，“所以才要好好记住它们亮着的样子啊。”
在超市采购完，阿程哥跑去对面的麦当劳，回来时塞给我一杯热巧克力和一个甜甜圈。
“我知道阿姨平时不让你多吃甜的，但今天是平安夜，破例。”他顿了顿，又叮嘱道：“不过别喝太多，晚上该睡不着了。”
他说罢把杯子塞到我手中。
“还有一段路要走呢，外面冷，你拿着这个刚好能暖手。”
“好，谢谢阿程哥……”我咬了一大口甜甜圈，甜腻的滋味在嘴里化开，糖渣沾了一嘴。
“哈哈，太腻了是不是？”他把剩下的半个接过去，三两口吃完，然后伸手胡乱揉了下我的头发，“吃相真差，跟小孩儿似的。”
那笑容，暖得像是冬日里的一缕阳光。
“你才小孩儿呢！”
我抗议着抬起头，看着那个高高瘦瘦的男孩。雪花落在他微卷起的黑发上，很快便融化成细细密密的水珠。他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亮，笑时眼角也会微微弯起来。
“夕夕，我的脸上有东西吗？”许是被我一直盯着看，阿程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阿程哥，”明知他不好意思，我仍追着他问：“你眼睛颜色真挺特别的，不像中国人，也不完全像老外。”
他嘴角的笑意几不可见地僵了一下，随即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掉手上的糖粒。他转移了视线看向远处白茫茫的街道，声音低了些：“哦，我爸是英国人。所以……可能有点像他吧。”
或许他那个年龄段的男生，总有些不想多提的事。
阿程大我四岁，今年也就十五，可眉宇间总凝着一股超乎年龄的沉静。他绝少提起家里的事，我只知道他幼时父母离异，一直跟着他那朴实的华裔母亲过活。他母亲是一位典型的北方女人，为了谋生计时常早出晚归。或许正因如此，阿程才比谁都更早地接过了生活的重担——从蹬着单车送报，到在烈日下支起柠檬水摊，再到后来遇见我爸妈……从此每个周末，他都像上了发条般，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我们家的餐馆里。
在我印象里，阿程似乎没有什么“零花钱”，他的每一分积蓄都仔细收着。但是我明白，那是他要补贴家用的。可这份在生活面前的谨慎，唯独在我面前失了效。他总会用那点微薄的工钱，变着法儿给我带些小惊喜。一个毛绒玩偶，一个动漫钥匙扣……那些小玩意虽不值什么钱，却是一种超越了物质的温暖。后来我才明白，那或许是他从沉重的生活里，能为自己、也为我能偷来的一点甜。
“哇塞，没想到阿程哥是混血儿！”我捂着嘴，夸张地惊呼，“那你算是半个外国人啦，怪不得你英语那么好！”
他屈指轻弹了下我的额头，笑道：“小笨蛋，在这个国家，你才是那个‘外国人’。”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往回走，脚下咯吱作响，在静谧的傍晚格外清晰。
巷口尽头，中餐馆暖黄的灯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慢慢晕开，像黑夜海上的一座灯塔。那光，曾是我小小世界里永恒不变的坐标。
我远远看见妈妈正系着那条洗得发白的花围裙，守在餐馆门口张望。爸爸洪亮又带点宠溺的喊声随即传来：“俩小迷糊，去趟超市是走到北极去了吗？”
这栋普通联排屋的楼下是餐馆，楼上便是我们蜗居的家。两年前，父亲终于盘下它，我和母亲便从国内搬来，一家人才得以团聚。我们日常的生活，几乎被锅碗瓢盆的交响和永远接不完的外卖电话填满。可每周我最盼望的，还是阿程来帮工的日子。他会利落地穿梭于大堂和后厨，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儿。而我总会乖乖守在收银台后，偶尔接起电话，磕磕绊绊地练习口语。打烊后，爸妈会张罗一桌家常菜。我们一家人依偎在橘色灯光里，每个人的轮廓都变得很柔和。谈笑风生间，饭菜的香气在空气中氤氲成画。
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温暖祥和的画卷会在不久的将来尽数破碎……
而我，将坠入深渊。
那才是我漫长寒冬的真正开端。
我终于终于终于……开始码字了，刚开的坑，需要改进的地方很多，填得不一定会快……请多多关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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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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