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风寒露重。
书童一边分拣书卷,一边时不时往屋内看去,被过路的小丫鬟不轻不重地拍了下脑袋。
小丫鬟人小鬼大地让书童别偷懒了,书童却指了指屋子里窗口的位置。
丞相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像是在赏雪,又不太像。
书童不知道该不该打扰主人沉思,但小丫鬟管不了那么多,她把手上的面盆一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从边上拿了个小毯。
在自家主人冻成冰棍之前把人给裹了个囫囵。
丞相好像这才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喷嚏。
他好脾气地摸了摸鼻尖,也没在意小丫鬟的僭越之举。
书童在一旁偷偷翻了个白眼,这小丫头变成这样的性格,他这没脾气的主人得负全责。
小丫鬟刚来府上,透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
她把书童拽到墙根,问他为什么主人总喜欢一个人站在窗口发呆。
书童不想搭理她,“这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小丫鬟没什么耐心,没有利诱,只有威逼。
书童是被之乎者也灌大的,没见过不君子只动手的架势,屁滚尿流地把知道的全说了。
“主人的知己…好朋友去世了,他们是在初秋认识的,所以每到了秋天,主人就会格外地怀念他的朋友。”
书童斟酌了一下措辞,努力给大字不识一个的小丫鬟解释。
“主人的朋友?”
“是啊,主人的朋友。”
丞相是在初秋的时候认识将军的。
只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一个是将军府的长子,另一个是太师府的次子。
对了,那天一同撞上的,还有当时还是皇子的王爷。
丞相路过那家书铺的时候,实不相瞒,没想停留。
他是被小将军拽过去的。
丞相好歹也是后来当上丞相的家伙,他一早就看出来了这俩人一个皇子一个小将军的。
他谁都不想得罪!
人算不如天算。
丞相认命地对他们摆摆手,示意他们等等。
然后蹲在墙墩子旁扒拉了半天。
捡出两根草,攥在掌心里。
“挑吧,短的那个把书让出来。”
丞相敷衍地把手伸到两人跟前,一边飞快地翻着两人争夺的那个孤本。
好东西啊,看到就是赚到。
当然,最后那孤本还是落到了皇子手里。
丞相是故意的,废话,平头百姓怎么能和皇族抢东西。
就算是将军府的人也一样。
不过皇子人也豁达,他答应先借给小将军一个月,丞相腆着脸跟在后面排了个队。
来都来了,对吧。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
不管归属咋样、总之现在孤本是到手了的小将军喜上眉梢,转眼就哥俩好地要请他们去酒楼喝酒。
有人请客为什么不去。
还是那句话,来都来了。
丞相把草一碾、一丢,装作没事人似的跟上了小将军。
倒是九皇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好几眼,到底也是跟上来了。
酒过三巡,小将军又闹着要拜把子兄弟。
丞相心道不好,这可不能让他胡闹,他刚要拦着,却被九皇子先应下了。
他似笑非笑地喊上小将军一句“大哥”。
这一声把小将军喊得喜笑颜开,也把丞相喊得汗流浃背。
眼看九皇子举起酒杯对着他,丞相那叫一个大惊失色。
但九皇子只是凑近了,对他耳语。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太师府的小公子?”
“要不要,来和我做一笔生意。”
他都忘了,皇家一个个都是千年的狐狸成的精。
或许从书铺开始,就是这位布下的局。
事到如今,丞相只能灰溜溜地滚进宫给那个莲藕精当伴读。
这样他就不计较他们俩的僭越之罪了。
虽然怎么看丞相都有点无妄之灾。
不过给谁当伴读不是当呢,
总比夹在皇后和贵妃中间好吧。
想到这,丞相就纳闷了,他记得将军府有个神童来着,被太傅称作“大梁的良才美玉”的那位。
好像被贵妃要去当了三皇子的伴读。
丞相掰着手指算了算,那位神童可能也许大概…是小将军的弟弟?
将军府怎么能同时生出一个棒槌和一个莲藕呢?
这不当伴读不知道,一当伴读吓一跳。
这九皇子哪里是莲藕精,简直是莲藕的四倍体,丞相也就在自己祖父身上见过这么多心眼子。
不过这位九皇子好像志不在皇位,不然就太子和三皇子那俩心眼子加起来都不够和他斗的。
非要说的话,也就将军府那位“良才美玉”能和他斗斗法了。
丞相东算西算,独独完全没把自己算在内。
棒槌离莲藕的世界有点远,但他乐此不疲地往莲藕的世界里闯。
今天来约他俩赛马,明天又约他俩赏花,再后天……
因为没分清举办新科状元宴的清音阁和花魁楼的昔音阁,差点被老将军他老人家打断了腿。
“我还以为,你当初如此设计,是为了拉拢将军府。”
丞相坐在凉亭里,摸了摸鼻尖,落下一子。
对面的九皇子笑起来的时候,眼尾的泪痣动了动,愈发像只摇晃着尾巴的长毛狐狸。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呢?”
丞相微微一愣,他面前的黑子就被白子围剿了。
“你输了,愿赌服输,无论我提什么要求,都要答应的。”
九皇子抿唇一笑,这回,连丞相都分不清他方才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诱敌之计。
所幸他这人也不太爱动脑子,把棋子一搁,点头。
“嗯,你提吧。”
预想中的刁难并没有如约而至,丞相瞪大了眼,看着面前放大的泪痣,还有些不敢置信。
直到九皇子退回原处,舔了舔嘴角,他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你…我…”
他憋了半天。
“我们都是男子…”
只挤出一句。
九皇子好像才想起这码事,看起来有些苦恼地垂着脑袋想了想。
“也是,男子叫什么呢……”
“龙阳之好,对吗?”
重点不是叫什么吧。
这对吗?
他们三个人的关系就这样变了质,准确的来说,是丞相和九皇子。
只有那个棒槌什么也不知道。
就算他每次大大咧咧地把手臂架在丞相肩膀上的时候都会被九皇子不动声色地拨开。
他也完全不会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对劲的!
“我说…你们俩最近…”
终于有一天,小将军凑过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丞相的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只有九皇子依旧是八风不动的狐狸笑。
“是不是背着我去喝花酒了!”
丞相:……
就不该对这棒槌抱有多余的幻想。
所以当将军府通敌叛国、满门抄斩的消息传来。
丞相还是不敢相信这一切。
这事发生的太快了,当他匆忙地赶去九皇子那里,看到对方沉痛地对他摇了摇头的时候。
丞相就知道,一切已经无力回天了。
九皇子他…知道吗…还是这一切也有他的推手呢…
这个念头其实下意识地滑过丞相的心底,就和本能一样。
但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因为那个永远看上去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家伙。
他哭了。
丞相被很用力地揽进了九皇子的怀里,他感到脖颈处湿了一片。
然后,脸颊也湿了。
丞相仰起头,晴空万里,天上并没有下雨。
是他落下的眼泪。
他们谁也没算到这一切。
没算到太子会那么极端地如此布局,更没算到贵妃才是这一切背后的推手。
九皇子本就无心皇位,他生于囚笼一般的皇宫大院,却有着比飞鸟还自由的天性。
九皇子请封淮南的那一天,他问丞相,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他的眼底有着比春风还醉人的温柔,让人情不自禁地溺在其中。
但丞相后退了半步,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要留下来,帮帮那个孩子。
小将军的弟弟。
老太太用御赐的宝剑保下了那个孩子的命,但后来这孩子就不知所踪了。
据丞相所知,那孩子应该是被三皇子保下了。
“也有可能是七皇子。”
九皇子不紧不慢地补上了一句。
“七皇子?为什么这样说?”
丞相有些疑惑,他对这位实在有些陌生,只听说是贵妃宫里一个不知名宫女的孩子,被贵妃抱走,和三皇子一起在膝下养着。
“因为他看向那孩子的目光,和我看向你的一模一样。”
九皇子这么说着,又从丞相的嘴角偷走了一个吻。
丞相捂着嘴角,感觉不错,还想再来一次。
但这一次,九皇子先退开了。
他苦笑了一声,捂住了一半的脸。
“好像不该这么贪心的,现在,我一点也不想走了。”
但他当然得走,否则龙椅上的那位圣心什么时候会变,这件事情,谁也说不准。
“我还会回来的,”九皇子对他眨了眨眼,“等到…下一个秋吧。”
小丫鬟还在追着书童问个不停,书童既讲不明白,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但很快,他的神情渐渐变了。
因为遥遥地走来了一个人。
那人的手里拿着把折扇,扇面从脸侧挥过去的时候,眼尾的泪痣像天上的星星一般,若隐若现。
而他们的主人,见到了这人,呆病仿佛犯的更严重了,裹在毯子里,把自己立成了一只鹌鹑。
不过很快,鹌鹑被从壳里剥了出来。
见丞相眨了眨眼,仍是有些呆滞的模样,九皇子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他挑起对方的下巴,指尖轻柔地拂过对方的唇,动作娴熟地仿佛在梦中做过无数次。
小丫鬟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书童的眼睛,自己则瞪得像铜铃。
漫天枫叶簌簌地落了一地,重逢的故人在第一声秋蝉的鸣叫里热恋。
九皇子掏出腰间的酒,洒在枫树旁,短亭下。
这一杯酒,敬故人。
此是千秋第一秋。
这个故事其实写在夜深忽梦少年事的前面,本来只是作为一个独立的古风小故事写的,但是写到一半,脑袋一拍,好了我要把它也丢进大梁版图里,这样我就不用想剧情了(不是),其实还在摸鱼的时候画了个人物关系图,不过我不知道怎么丢到这里,大家大概get一下人物算了orz
会有人看到这个系列的故事吗,我并不确定。
写完这个系列的故事好像做了一场梦,我一直想写一本群像文,尤其是古代王朝,最好还是一个学宫,当年那些金鳞岂是池中物的少年们,终究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看少时志同道合的友人分道扬镳,看意气风发的少年明珠蒙尘,叹时代的洪流之下,他们只是一粒沙,但将军的意志会藏在佩剑里,百年之后,依然会有人将沉沙的折戟挖出来,透过磨损的旧剑看到锃亮的灵魂。
可惜少时笔力不足,到后来稍有些长进了,又兜兜转转也没有腾出时间来写长篇。
不过机缘巧合下能以这样的方式,简单地讲一个故事,也有那么三两听众,也觉圆满。
接下来应该还会写另一个系列,大概是仙侠的单元剧群像,也是这样大纲文的小故事串起来,名字大概就叫...《下山》吧,如果有幸有看到这里的朋友,期待再会。
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的自言自语,那也...没什么办法,能怎么办呢,想写的时候就算无人问津也还是想写)
最后祝愿大家心中有不灭的少年意气,在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里,爱与被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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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此是千秋第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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