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丝碳暖着的寝宫是不可能把天子冻着的,能惊醒他的只有窗外的雷霆阵雨,以及......
陈年的梦魇而已。
自从听说那人又开始查那些陈年旧事开始,天子的心就一直上上下下,安定不下来。
太医是怎么说来着,他屏退了闻声前来伺候的小太监,皱着眉按了按太阳穴。
对了,太医说的是,旧梦频发,实为思虑之忧也。
方才,他又梦见从前了。
他是大梁的三皇子,贵妃所出的孩子。
皇后是从“王妃”一路熬到“皇后”的,贵妃就不一样了,她是皇帝登基之后,为了平衡朝中势力迎入宫来的。
带了一点奖励、一点威慑、还剩下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真心实意,实在是因为贵妃托生了一副美艳逼人的好相貌。
但不管怎么样,贵妃就只能是贵妃,而三皇子也永远不可能是太子。
这其实是一种找补,因为三皇子此人,实在算不上机灵。
老皇帝的儿子多如牛毛,如若不是因为贵妃的头衔顶着,怕对他可就不止是“憨厚纯良”如此温和的评价了。
太子飞扬跋扈,却不可否认他是个聪敏机警的孩子——只可惜这聪明时常不用在正途上。
但对于三皇子,太傅盯着他交上来的策论,又看了看他,两人大眼瞪小眼了有那么个几轮,太傅像是终于组织好了语言,道:
“字迹工整,佳。”
没词硬夸和没屁硬放是一个道理。
钝会靠近锐,就像阴阳生太极。
更何况,没有人会不被将军府的小公子吸引。
他太耀眼了。
比起他那个满脑子一根筋的棒槌兄长,小公子几乎是一进宫学就博得头筹。
太子当然看不惯自己风头被抢,便总来找茬。
在这之前,三皇子是被太子找茬最多的人。
某种程度上小公子的到来替三皇子分担了一点来自太子的压力,因为他实在不很知道该如何应对;但另一方面,太子几乎从来没有在小公子这里占到过任何便宜。
原来还能这样啊。
看着太子又一次地吃瘪,三皇子简直对小公子崇拜得五体投地,但表面上他是绝对不会表现出来的。
因为贵妃教导他,做皇子,要庄重,喜怒嬉笑不可形之于色。
但其实三皇子只能做到前四个字。
他觉得小公子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替他出头了,便主动做东,邀小公子出宫一起玩耍。
“好啊,”小公子应得很快,看上去像是经常答应这种邀约的样子。
三皇子那一点陡然升起的喜悦好像在顷刻间又散得一干二净了。
他其实有些嘴笨,就算提出邀约的人是他,出门在外他似乎也找不到太多的话题。
反倒是小公子,他是被老将军亲自带大的,老将军戎马一生,什么地方没去过,什么风景没看过,这些东西耳濡目染,都成了小公子信手拈来的连珠妙语。
三皇子的思绪有时候跟着他走远了,没来得及飘回来,就开始在那长河落日圆的大漠里晃悠,塞北的风寒挟着飞沙掠过他的鼻尖。
他的鼻尖前停了一杯酒。
塞北的孤烟与沙场的硝烟都一并远去了,三皇子回过神,他站在将军府里,正准备为即将随祖父驻边的小公子践行。
小公子舞完那套被老将军赶鸭子上架的剑法,干脆利落地将挑在剑尖的酒一口干了。
三皇子却有些看呆了。
算起来,小公子也做了他几年的伴读,便是寻常同窗,都会有些依依惜别的不舍,更何况,是不知何时痴长了妄念的他。
他张了张口,无论是太傅对他摇头叹息的时候,还是贵妃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的时候,都不如此刻——他是如此憎恶自己的嘴拙,竟说不出什么文辞工整的漂亮话来。
于是他只能拍拍小公子的肩,讷讷地说了句,要平安。
或许心魔是在这一刻种下的。
懵懂愚钝的少年第一次尝到离别的滋味,就掺杂着青涩的苦果。
从那一天起,顽石好像开了窍,太傅终于不再对着他的策论半天而憋不出称赞的词。
且太子在此时已初露暴政之端倪,太傅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半是恳切半是试探地对他讲为君之道。
太傅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三皇子佯装赞同地点了点头,心念:
若是社稷安定,海晏河清,是不是他的将军便不必再死守边关。
对权力的渴望在这一刻生根发芽,他开始不动声色地网罗贤才,也在暗处布下了自己的势力网。
只不过在收到小公子遥寄来的信时,他还是会变成那个木讷愚钝的少年,斟酌着不知该回些什么,于是便在信里添上一笔:
快早些回来,不然便赶不上开春的第一坛酒了。
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藏匿这份见不得光的感情,在与其被厌恶之前选择了“挚友”的身份。
只在春风送来马蹄“哒哒”声的时候,拍了拍黑了也高了——此时应该称呼他为“少将军”的友人。
“走吧,我请你喝京城的酒。”
三皇子从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母妃并不简单,她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根本不甘一辈子屈居于皇后之下。
但这并不妨碍他路过贵妃寝宫,听到母妃打算以一石二鸟之计,同时除掉太子和将军府时依旧心惊胆战。
贵妃说,将军府只忠于大梁,但老皇帝虽然年纪大了,脑子却一点也不糊涂,绝对看不出废太子的事。
既然如此,一条喂不熟的狗,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三皇子听得浑身的毛都奓了起来,他想也没想地走进屋子,屋里的老嬷嬷有些慌乱,贵妃却只是不疾不徐地让她把门带上。
没有人知道那个晚上,贵妃是如何教子的。
往后很多年,每每想起那一晚,三皇子的耳边仿佛都会响起女人勾魂似的低吟:
“你想要他,不是吗?”
“还有什么比这更光明正大的办法呢?”
他是怎么回答的,天子坐在榻前,冷汗涔涔。
他拒绝了吗?天子盯着火盆上摇曳的火花,他好像拒绝了,又好像没有。
他说,不要伤他的性命,也不要伤害他的家人。
贵妃忽然就笑了,她的笑声像是被棉布裹着的尖锐的长啸,低低地回荡在屋子里。
她说,“我答应你,我的儿。”
贵妃食言了,食言的人是贵妃。
天子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呢喃,试图用这种方式说服自己,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抖得愈发厉害的指尖。
三皇子不顾自己发烧在雨地里替将军府求情,最后昏迷了过去。
但没有人知道,他那一晚是因为惊吓才发的烧。
他在梦里见到了数不清的白骨,背靠着将军府的牌匾。
血泪从他们的眼眶里落下,问他为什么要残害忠良,而小公子在梦境里背对着他,他想靠近,去拍一拍他的肩,就像从前一样。
可寒芒闪过,他提着长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三皇子从梦中醒来,虚掩的帘幕外,笔直地跪着一个人影。
候在一旁的嬷嬷见他醒了,对他耳语,贵妃娘娘说她把人给你留下了,还对他说,这是娘娘教他的第一课。
生在皇宫大院,便注定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三皇子攥紧了掌心,他不知方才梦中的呓语是否有被对方听去了,但他拉开帘子的时候,撞见小公子惨白的脸,那一瞬间,悔意铺天盖地袭来,刚上的课全忘了,他几乎想不管不顾地把一切和盘托出。
恨也罢憎也罢,都是他该得的。
但小公子抱住了他,他从没在任何人面前流过泪,但这一刻,他的眼泪濡湿了三皇子的肩。
贵妃说的是对的,三皇子心想,他没再开口了,只是把小公子抱得更紧了一点。
后来小公子替他挡了一剑,看着自己放在心尖上的人在自己的面前倒下,三皇子简直睚眦欲裂,他动用全部的势力寻找最好的名医,不分昼夜地守在小公子的床前。
但同时,他又近乎痴迷地看着昏迷的人肋骨下的伤疤。
这道伤口,是为他留下的。
为什么连太傅也不能幸免呢?太傅其实没有必须死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好像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寄予了厚望的学生,他渴盼能够践行“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理念的传承者,才是不折不扣、狠毒阴险的小人。
三皇子替太傅阖上了眼,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
对不起,但是太晚了,老师。
他已经走了这条路了。
那又是什么时候开始不想活了的呢?
天子看了看窗外,晨光已经有些熹微了,再过不久,天光就要大亮了。
昨日那人来见了他,一身月牙白的长袍,只用一根簪子松散的束着发,大部分披在了身侧。
以前他是不会这样束发的,他总是束着高高的马尾,发尾踩着马蹄声的调子左右晃动。
而如今,明珠蒙尘,美玉黯淡,他好像一根即将燃尽了的蜡烛,在最后迸射出愤怒的星火。
天子又想起太医与他说的,说那一刀淬了毒,恐怕...恐怕...
太医没能说完这句话,就莫名其妙地丢了命,但就算天子这样自欺欺人,也不能改变那人命数将尽的事实。
不能同生,那便共死吧。
他为自己准备了一杯毒酒,想请那人陪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但他怎么忘了,以那人爱憎分明的性格,他护着一个人的时候,是用命在护,可恨起一个人来,也可以走得头也不回。
也罢,也罢。
他欠他的那一句道歉,只能用命来交付了。
天子看着日光一点一点刺破灰蒙蒙的天空,他的眼前又闪过小公子舞剑的身姿,剑尖的酒停在他的眼前,他遥遥地与眼前影碰了碰杯。
一饮而尽。
如果,如果他当年掀开帘幕的时候,对他磕头道歉......不,如果再早一点,如果他没有同意贵妃的计划,如果他告诉了他......
九尺黄土之下,你还愿意再见我一面吗?
天子没有看到曙光破晓的模样,他永远地沉睡在了子夜。
梦里,他们正年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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